正是这种认识让我与韩晓屡屡冲突。我理解她的想法,她自己出生于男尊女卑的家庭,无时无刻不在努力。读书是一方面,芭蕾等才艺是另一方面,也许她不能在这两方面都做到出众,但综合起来,她依旧是个令人瞩目的女人。她个人的成绩需要女儿去继承,她个人的不足呢,丫丫也要避免再犯。这就仿佛有一个捉摸不定的完美范式摆在丫丫面前,丫丫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尽可能地符合那个范式。
我问起韩晓,为什么咱家非得跟祝衡搞好关系?她回答:“小升初一年一个政策,要是统考的话还好说,可要是划片或者摇号,你不得现在就积累下关系?”
她的话并不出乎意外,而只是叫我难过。我为丫丫难过。自从她背着个硬邦邦的大书包进了小学之后,小丫头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少。
所以,升学,甚至连同整个学校教育都让我有些反感。当年我自己可以逆来顺受,但是轮到我女儿了,我得替她反抗。
我依然回绝韩晓,给出的理由是:“孩子还小,小升初是多久之后的事情了?到时候再说。”
韩晓在我这里说不动,不表示她就没有别的办法。首先她给丫丫报了芭蕾舞班,事先没有征求我的意见。芭蕾是韩晓自己的绝活,从前在高中的时候她就是学校舞蹈队的成员,不论学校庆典还是市里的文艺汇演都少不了她。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想要丰富丫丫的课余生活,可没多久我就发现丫丫每周得练三次,每次练舞回来都要多吃一碗饭——小丫头显然是真累着了。我问韩晓这是要干嘛?她说:“有几年小升初拿了市级以上奖可以加分。”我恼了:“至于的么她从一年级起就得这么辛苦?”“这不是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么?而且芭蕾吃的就是童子功,丫丫这都算晚的了。说了你也不懂。”
她的另一个举措就是恢复了与高中同学们的联系。自打丫丫上学以后,韩晓的时间突然空闲了出来。怀孕后她就不曾工作,何况半途而废的大学让她在就业市场也没有太大竞争力。更关键的是,我的生意足以养家,她无需承担任何经济压力。
这让韩晓有足够的闲暇和自信与往昔的同学一一接洽,继而建立起一个不大却能起作用的社会关系网。她甚至发起组织了一次同学会,原本我也要跟着参加的,可不巧临时祝衡那边有客商来要我一道作陪。因为听说是祝衡相邀,所以韩晓没为难我。同学会那天她从头到脚细心打扮一番,高高兴兴地独自去了。
韩晓这个样子,让我不禁有些担心了。
那天同学会的日子我在外头接待客商,但心里惦记的仍然还是同学会的事情。我知道参加的人里头有黄纯纯,所以我怕韩晓吃亏;另外还有其他一大票当年暗恋韩晓的男生,因此我也怕我吃亏。尤其这帮男生里还有那个周同学——就是大二暑假那次同学会上玩真心话,最后一个说自己没对象的那个周同学。
赴宴之前韩晓跟我说,周同学如今供职于市教育局,职位不大不小。“不大”是说他搞些小动作不至于引人注目;“不小”是说他要是想搞小动作的话,权力也是有的。我对韩晓的盘算心知肚明,对于周同学子承父业进入教育局的事情我毫不意外,表现得更是毫不关心。韩晓也知道我心里有什么样的担心,于是有意捉弄我,她问:“诶,当年你跟周同学是不是关系还可以?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的?我帮你带?”
我哼了一声,说:“话倒没什么要带的,当年不过他语文课代表我数学科代表,就这点同侪之谊罢了——我就是好奇他脸上的痘痘都消退了没有?”
那天她那边闹得很晚,吃完饭又去唱了KTV。我这边接待完了,她们还在引吭高歌。我打了个电话过去问要不要接?韩晓在一片嘈杂的音乐中声嘶力竭地答:“不用不用,回头有人送我。”
因为那天需要喝酒,所以我自己也是打车来去。我本来想是不是也跟着去同学会那边凑个半道儿席。不过既然韩晓都这么说,我再去就显得有些小心过分,到头来怕是要让人笑话韩晓了。于是我挂了电话,自己先回了家。
我到家后洗漱都完毕了,韩晓才酒气醺醺地开了家门。我问她:“谁送的你啊?”
她笑:“你猜?”
“我懒得猜。”可是仅仅一秒钟,我就立即说出了我期望的答案:“黄纯纯?”
“不是,怪了,黄纯纯她都说今天一定去的,还会带她老公——没想到居然爽约。”
我不关心黄纯纯爽不爽约,我就想知道我老婆坐谁的车回的家:“那是谁送你?”
“你接着猜。”
“猜不着!”
“嘿,周同学。”
周同学,当然是周同学,要不然还能是谁?
我强忍醋意:“怎么也不请人上来呆会?”
“嗨,人不也得回去照顾老婆孩子么?”韩晓对我狡黠一笑,脸色清醒无比:“怎么样?人也是有老婆的人呀——这下放心了吧?”
我的心的确放下,但表面上还是故意撇撇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怕你怠慢了礼数。”
周同学有老婆孩子了?这可真是意外。冲着他当年暗恋韩晓的那股子劲头,我以为他要非她不娶、禁欲终身才是。没想这才几年就破了功。
那晚没能去酒席上拿这事儿捉弄他一番,让我着实后悔。我拿这事儿问她,韩晓不以为然:“咱俩都结婚多少年了?还不准人家追求幸福啊?再说了,高中时候懂什么,就算那时候有感情,现在还作得了数么?诶我说你啊吕重华,我去参加个同学会,那么多要紧的事情可聊的,你怎么净关心这些啊?”
这话我信。对于韩晓来说,今晚的同学会是为一件大事做铺垫,甭管是周同学李同学,当年对韩晓又是如何一往情深,凡与这件大事无关的,韩晓都不会关心。韩晓之所以跟周同学搭上线,之所以大方地让他送自己回家,原因早就跟我讲得很清楚:他能帮丫丫升学。
周同学现在市教育局,而且恰巧管的就是小升初那一摊子事。“录取规则、学区分片、加分条件、路子关窍,这些都门儿清。这要是搁以前,考试卷他都有权提前看两眼,你说这对咱丫丫帮助大不大?”她说。
当然大,但再大也让我心里不舒坦。韩晓说得伟大光明正确,驳斥不得,我只好往别处发问:“你动机不纯,我看呀周同学也不是傻子,他迟早看出来你这不是念着什么同学情谊,分明是奔着女儿升学去的。”
“他知道啊!”
“什么?”我惊得下巴要掉下来,“他知道?他知道你是为了方便丫丫升学?”
“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告诉你,摊开来说明白了才好,他一听能帮上我的忙——咱的忙,高兴得不得了。”
我咬牙半晌:“这人是贱啊还是怎的?”
“切,”韩晓冷漠地揉揉脸,大概今天晚上她笑得太多,肌肉都不禁打疲态。“这怎么是贱呢?人与人不就这样么,这叫‘互帮互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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