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千山万水外,苦苦跋涉。
罗憩树,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想过很多种你不在我身边的可能性,可是,我的种种自私疑虑,敌不过你轻轻的一句——
“夏朝颜你放心,我虽然没太大本事,但就算头顶只有一片瓦,我也总有办法让你淋不到雨。”
一直以来,你是那棵树,我就是那株依附于你,憩息在你身旁的小小牵牛花。你张开枝叶,静静为我遮风挡雨。
这么多年来,我好像一直习惯了你的庇荫。
你让我心里欢喜,直至忘乎所以。
可是,现在,倾盆大雨浇在了我的头上。我早已奄奄一息,匍匐在尘土里。
我怎么爬,都爬不起来。
泪和着泥,夹杂着疯狂的伤痛,在我全身肆虐,痛彻心扉。
罗憩树,你在哪里?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她抬头,淡淡地:“妈,你带来了多少钱?”许闻芹站在她面前,扎着手看着女儿,眼里明明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却怎么都不敢掉下来,她哑着嗓子,嘴唇微微颤动地:“……五万多。”
她把家里所有现金包括准备进货的统统带上,揣着急冲冲奔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放弃治疗了,他们说,生命体征已经消失了。
钱,用不上了。
朝颜伸手,还是淡淡地:“给我吧。”
她拿起那包沉甸甸的钱,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她静静地走到那堆人中间,她默默看着那个哭得痛不欲生仿佛天塌了下来的年轻的母亲,然后她蹲了下去,看向那个眼泪汪汪但不知所措的小男孩。
她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很清秀的小男孩,就是脸上有点脏兮兮的,衣服也有点破旧,有点不合身。
她轻轻地:“小朋友,你多大了?”
小男孩眼里汪着泪,瘪着嘴:“……三岁。”
朝颜点点头,把他的小手拢到一起,轻轻把那包钱放到他手上。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摸摸他头上软软的头发,朝他鼓励地微笑,她的声音很轻:“乖,记住了啊,长大以后,一定要听妈妈的话。”
然后她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她的身后,一张薄薄的纸悄悄滑落。
齐唯杉蹲下身去,捡了起来。
亡者姓名:罗憩树
性别:男
出生日期:1980.7.20
死亡原因:车祸
死亡时间:2003.8.21
死亡地点:A20公路(外环线)
配偶姓名:夏朝颜
……
他抬头,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影遥遥消失在医院外面,伸手拦住忧心忡忡就要跟过去的许闻芹两口子:“我跟着她。”他叮嘱宋泠泠跟大熊他们,“你们先送伯父伯母回去。”
朝颜缓缓地走着。
就那样一路走着。
罗憩树,你今天才走,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我连二手办公桌椅都还没来得及去买,我还没把那间办公室打扫完呢,你怎么就这么心急呢?
你攥着我,你那么紧紧地攥着我,直到现在,我手上仿佛都还有你的余温。我看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神已经那么涣散,已经一点焦距都没有了。
可是,你一直就那样看着我……
你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我在喊你,拼命喊你,喊得嗓子都出了血,湿湿地,咸咸地,喉间倾虐。
你到底,有没有听到?
我告诉你,想快点生个孩子,笨一点没关系,不好看也不要紧,只要是我们的,就可以。休息天我们全家都出去玩,平时上班我们就带着他(她),给他(她)满满的,全部的爱。可你冲着我一脸的惊恐——
“夏朝颜你自找麻烦是不是?你才多大?一大一小俩孩子你管着累不累啊?”
罗憩树,你是不是真的被我吓住了啊?
我不吓你了,那,你快点出来好不好?
这个世界这么大,你就像空气一样,突然间就消失了,不见了,没有了。
无影无踪。
我怎么找都找不着你了。
罗憩树,你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把你给丢了呢?
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她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脸。
放心,我不哭。我不会哭。我不能哭。
我一遍一遍慢慢地找,总能把你找回来。
这些地方,都是当初我们一起走过的。
这里。
这里。
还有这里。
罗憩树,你到底,在哪里?
……
终于,走到那个高高的台阶前,她慢慢蹲了下去,蒙住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她看到了眼前那个人,他站在她面前,他的身后,是高高的梧桐树,沉重的树影遮挡住了他脸上的表情,他只是默默站在那儿,默默看着她。
朝颜看了他半天,突然间朝他微微一笑:“你说我是不是笨蛋?”冷不防地,她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哪有送人礼物送鞋的呢?你说对不对?”她一下接一下地重重打向自己。狠狠地,拼了命地。
她的脸很快就红肿了起来。
齐唯杉用力拉住她,她抵死挣扎,披头散发,踢他,踹他,咬他。齐唯杉忍着痛咬着牙,牢牢钳制住她,就是不肯松手。
朝颜终于用尽了所有力气。
很久很久之后,朝颜抬起头:“我为什么要送他鞋呢?别人都说不能,我偏不相信,可是现在,”她眼里的泪摇摇欲坠,“你说,他跑得那么远,我要到哪里才可以把他追回来?”
温芬两口子很快赶了回来。但是,他们始终不肯见朝颜,也坚决不许朝颜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许闻芹心如刀绞,寸步不离地一直看着朝颜。
看了三天三夜,却终于还是没能看得住她。
她其实已经连着三天滴米未进,瘦得就像个纸片人一样,脸色苍白至极,一言不发地整天蜷缩在床角。
一动也不动。
到第三天之后,一向身体强壮的夏勇终于扛不住了,他眼里已经布满血丝,强忍倦意,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其实他只是趴在桌上打了个小盹,大约三五分钟之后就立刻惊醒,抬头一看,女儿已经不见了。
她就像幽灵一样,一下子就没了。
他一下跳将起来,追出去,刚好与从菜场买了草母鸡回来准备炖汤给女儿喝的许闻芹撞了个正着。两人面面相觑,心里惨然。
终于,当夏勇跟许闻芹两口子一路追到殡仪馆的时候,大老远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大门口,烈日底下,朝颜跪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许闻芹冲了过去,扶住女儿,她惊骇地发现女儿额头红肿满是鲜血,因为血痕流淌下来,整张脸显得极为骇人:“朝颜朝颜,你怎么了?”
朝颜看着她,木然地:“妈,我想最后抱抱罗憩树,我跪下来求她,我给她磕头,可是,”她的眼神,终于开始涣散,“妈,这一次,她真的把罗憩树带走了,我看到他就在那个小小的盒子里面。妈,你说,以后,我是不是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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