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掌心,静静躺着一张机票。
她终于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她缓缓走过前园亭台,走过许愿池,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山顶。
她终于走到了那方小小的墓碑前,她凝视着陶瓷照片上那个灿烂的笑脸,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活力四射。她就那样看着,看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花束,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在那个唇上划了过去。
四年了。
罗憩树,你离开我整整四年了。
你还是那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我却已经一点一点变得衰老,直至有一天,终将白发苍苍。
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偶尔,你会不会想起我?
叶静子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德国人。
晚晴现在在华梁公司,他一开始的时候总是出错,现在已经好多了。
宋泠泠还是一个人。
我爸爸已经服刑一年多了,现在很好。
你替我掩藏的那个秘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早已不在乎。
但是,罗憩树,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那么美好的记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即使最终结局不变,我一定会对你更好一些,让你走得更无憾。
还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缓缓站了起来。
罗憩树,齐唯杉对我很好,我们有宝宝了,这一次,我带着宝宝来看你,让你放心。
我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我们三个,现在是一家人了。
罗憩树,你明白的,是不是?
是不是?
她终于缓缓转过身,然而,她脸色骤变。
在她身后,悄无声息站着的那个人,居然是温芬。
如烟的细雨中,她撑着一把伞,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身体、她的手。最后,她的眼神,缓缓下移到朝颜微微隆起的肚子。
她的眼神微微一闪,片刻之后,她冷冷地:“你来干什么?”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
朝颜缓缓按捺下方才心头的淡淡慌乱,她的声音,也有几分冷淡地:“我来看罗憩树。”
温芬冷笑:“你不是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了吗?还来干什么?”
朝颜看着她,一如从前,不卑不亢,毫不退让:“我当然有权利来看我以前的丈夫。”
“以前的丈夫?”温芬冷哼了一声,这几年她衰老太多,唯一不变的是那种气势,“你真不要脸夏朝颜,跟你那个跳楼死掉的妈妈一模一样!樊迎春死皮赖脸跟着沈浩然,上赶着求他娶她,结果呢?”她的口气咄咄逼人起来,“现在又是你,害死我儿子还不够,居然还有脸带着别人的孩子来他面前耀武扬威?你这个贱女人!”
她隔一阵就会来看看儿子,跟他说说话。尽管罗石会偷偷把墓前莫名出现的花处理掉,可她还是会看出些蛛丝马迹,今天她就是特意来堵朝颜的。
没有哀伤,没有痛苦,只有深深的、无边无际的寒意。朝颜的指甲重重嵌入肉里,她的脸色苍白,然而眼神明亮。过了很久,她缓缓地:“罗憩树已经不在了,你再讨厌我也好,再瞧不起我也好,再不屑这一切也好,这是事实,你没有办法抹杀得掉。”她转过身去,看向罗憩树那张飞扬跳脱的笑脸,“我们曾经是夫妻,他曾经那么爱我,我也曾经那么爱他。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一切,我们会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寒酸也好,富裕也罢,我们总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
“一直是你,置儿子的幸福于不顾,打着爱的名义伤害他,让他痛苦,逼他抉择。如果不是因为你,罗憩树不会以换掉专业的代价来香港念书;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不会深更半夜沿着积雪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往宿舍里赶;如果不是因为你,宁可我努力挣钱,也会让成绩优秀的他继续念下去,而不会顺着他的心意早早创业;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当初就不会在没有一个人祝福的情况下仓促成婚。他是一个孝子,他永远都告诉我:‘我的妈妈只是脾气坏了点,她是爱我的,将来,她也会爱你,爱我们的孩子。’
“可是,你还是不甘。临毕业前,学院想让我留在S大做行政工作,你让你那个当副校长的表弟出面阻挠。同样地,后来叶蓉蓉那件事,原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而且按学校规定,如果保研,可以酌情撤销档案里的警告处分,可是,班主任委婉告诉我,这两者于我皆不可能。所有这一切,因为罗憩树,我统统接受,他从不知道。可是,我只想告诉你,你自私、偏执、霸道,从头到尾,伤害罗憩树最深的就是你!”
朝颜闭上了眼。她的泪,早已干涸,可是这一瞬间,她的眼角,竟然又有
了淡淡的湿意。隔了半晌,她终于睁开眼,声音中无限的萧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以为我不恨自己?如果知道后来的那一切,我宁可罗憩树不要我了,换他一条命在。我宁可他只是缺胳膊断腿,至少可以存活下来。我宁可他生我的气不理我,也要阻止他回苏州来发展……
“可是,我们终究赢不过命。
“现在,连他死后的一点点安宁都放不过的,不是我,而是你!”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有多深的仇恨,会沉重若斯?
温芬的脸色先是一变,随即愤怒,直至最后,无比阴沉地:“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骂我!”
朝颜不答。
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对不起,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三个字。
可是,罗憩树,对不起。你曾经至亲的两个人,在你走后,仍然无法和平共处。对不起。
她转身:“再见。”纷纷扬扬的雨,直至现在,她才觉出头上、身上、脸上的寒意。
从此,真的,不必再见。
她缓缓踏下台阶,刚走了两步,突然后面一个重重的力量袭来:“夏朝颜你这个贱人,你居然敢骂我!好!我让你带着别人的孽种来我儿子墓前耀武扬威!”
下意识要躲避,可是事发突然,她躲避不开,电光火石之间,她第一反应就是护住自己的肚子。几乎是瞬间,她紧紧捂着肚子,顺着台阶便慢慢滚了下去。
她最后的模糊意识,是看到一张煞白的脸:“朝颜,朝颜,朝颜——”
等到朝颜醒来的时候,她一睁眼,是雪白的天花板,她心里无边无际的痛,几乎是瞬间,久违的泪便顺着面庞潮水般涌将出来。片刻之后,那方枕巾的一角便湿漉漉的。
她的手搭在身畔,缠着厚厚的绷带,微微颤抖,可是,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许闻芹坐在她面前,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辛酸:“朝颜。”
朝颜闭着眼睛,泪水接连不断地涌动出来,一滴又一滴,一滴又一滴。
她就这样无声悲泣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一道人影遮了过来,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夏朝颜,你是一定要把宝宝给哭没了才甘心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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