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子小时候是亲眼看着那群头戴安全帽的工人跳到河底灌水泥的。新雪江建成之后，游客还是不来，有人说是因为没有古建筑，于是等到他10岁的那年，新雪江的上游建了个唐朝村，唐朝村里的屋子都花花绿绿的，屋顶都金灿灿的，门窗上雕刻了仙人的图案，还上了五颜六色的彩漆，鲜艳得很，罗子爹表现得异常兴奋，一拍大腿，道：儿子！咱以后就要住那样的大房子！气派！敞亮！有面子！然后罗子就稀里糊涂地被他带到了工地上，罗子爹一踢他的膝盖，喝令道：拜师！
工地上的师父目瞪口呆地看着罗子在他面前磕了三个响头，最后还是在罗子爹带来的那条冻羊腿的份上，才答应了教罗子最基础的木工。
就这样，罗子的生活被改变了。
他不再给家里帮忙干农活，而是每天早上天没亮的时候就出门，去学做木匠。
木匠师父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喜欢金闪闪的东西，他教罗子贴金瓦：先把和罗子家一样的青瓦放在房梁上，然后刷胶水，最后把金纸往上一糊，要糊得足够整齐、足够光鲜，才不会被东家骂。
罗子问，这不是骗人么？师父说，咋骗人了！这可不就是金瓦吗？罗子说，不是，这不是金瓦，是纸，风一吹就掉了。师父恨铁不成钢：风吹的那是天公不作美，叫留不住财，跟我有啥关系？屁话这么多，你贴还是不贴？罗子说，你不是个木匠么，在这里贴金瓦是瓦匠的活儿呀，你教我做房梁。师父马上翻了脸：你怎么敢跟师父顶嘴？滚！
就这样，罗子稀里糊涂地丢了工作。
他不想跟着骗子师父干了。但罗子爹没让罗子进家门，他嫌罗子不成器，连那根冻羊腿的本钱都没收回来。罗子只能跑到新雪江旁边的码头上睡了一整夜。
寒风瑟瑟，他被冻出了鼻涕，拿手指在皮肤上摩擦能让人稍微暖和点儿，但也不管用，因为一睡着他就又忘了挥动手掌，连梦里都全是冰天雪地的荒野。
他梦见雪花做的熊，个头硕大，哧溜一声钻进水里，去捞那鱼形的冰块，结果整只熊都融化在了浩瀚的海浪之中，连他自己的身体也一起变成了水。最后，从海里浮起一艘寒冰雕成的巨大帆船，发出轰隆隆的水花声。
极度的寒冷让他产生了幻觉。
其实，他也不确定那是不是幻觉。
第二天一早，罗子睁眼的时候，还真恰好看见这么一艘船停在码头旁边。
船很大，有三层楼那么大，和镇政府门口那家医院一般大。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船。新雪江通航之后，来这里的船都是三五米长的小画舫，罗子觉得坐在船上的人都很有钱，有钱人们在码头停下，就换乘人力车去唐朝村，吃喝拉撒睡全在那里解决，所以罗子至今都没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过话。
但是，今天这艘船却不大一样。
船上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真奇怪。”
等了半天，还是没人出来，罗子觉得纳闷，但也没别的办法。
他对船没什么执念，但是他肚子饿了。罗子想起了当年那条鲤拐子的味道，他嘴馋，忍不住，就来回跑了几圈，把身体跑热，趁着四肢还能活动，跳下河去捞鱼了。这时还是初春，在水里泡泡可不是什么令人享受的乐事，但罗子很快就习惯了水温。没过多久，他就从河里捞上来一只鱼，颜色红彤彤的，特别喜庆。
罗子把鱼架在火上烤。
火旺旺的，鱼肉香喷喷的，香味儿飘了老远，马上有人被这股味儿勾了过来，是个一脸褶子的老大嫂，她大声喊：罗子，你干嘛呢？罗子说，我在吃鲤拐子。大嫂慌忙摆了摆手，说，河里的鱼可不能吃！罗子问她为什么，她却只一个劲地摇头：不能吃，不能吃，这是锦鲤，是祥瑞之物，吃了会被观音菩萨诅咒的！见他无动于衷，大嫂摇了一会儿头，索性叫了几个保安过来把罗子轰走了。
残余的鲤拐子还留在码头上，罗子一直惦记着，但他怕保安又拿棍子打他。他不敢回去。
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先回家给爹磕头道歉比较妥当。
第九十二章 水怪少年
于是，罗子饿着肚子走回了家。
不知为何，远远地瞧着，他总觉得现在的家和以前那个罗子家有点不一样。
“嗯？”
凑近一看，他发现家门口上挂的帘子不见了。罗子觉得很是奇怪，敲了几下门，也没人理他。过了一会儿，邻居挺着大肚子走了出来。他手上拿着一对酒瓶，眼睛藏在巨大的圆形玻璃后头，眯得几乎看不清。罗子还没开口呢，邻居就说，可怜的孩子，你爸已经走咯。罗子不信。爹怎么会走了呢？邻居又说，他养不起你，跟着搞开发的人去城里打工了。
罗子不知道啥是打工，但邻居也没跟他细说。邻居还要提着酒瓶子有要紧事，他懒得回答罗子的问题。罗子问他爹啥时候能回来，他也不做声，只一个劲地往前走。
邻居一扭一扭地走后，罗子不信邪地砸开了门，他用力撞，拿肩膀顶门上的刻痕，皮肤上肿了一块，衣服的补丁上也破了个洞，最后终于把门栓撞开了。
罗子十分高兴，觉得自己总算可以找个地方悄悄地炖鲤拐子吃了，没料到这时门外走来了一男一女，他俩看到罗子，都摆出了震惊的表情。
罗子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男人问：这里不是出租的房子么。罗子不高兴了，这里不是我家吗，你们找错地方了。女人说，不对，没找错，就是这儿，昨天晚上刚签的合同，你看，白纸黑字在这儿写着呢！休想耍赖！
女人把一张薄薄的纸举到罗子面前。
罗子觉得她在嘲笑自己，因为罗子不识字，她就觉得可以随便欺负他，罗子撅着嘴，怒气冲冲地跑到了外面。
一个小时后，有四只轮子的大汽车开到了房子门口，在女人的张罗下，几个穿着灰色制服的人开始从汽车上往房子里搬东西。
罗子这才知道，他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爹不要我了。”
他自言自语了几句，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一天的时间过得很慢。对罗子来说，就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久。
等在家门口也没人理睬他，罗子只好去别的地方呆着。
太阳下山的时候，罗子躲在新雪江的岸边，等保安全都走远了，才瞧瞧回到码头上。
他要再捞一只鲤拐子。
可晚上的水又黑又冷，他怎么也摸不着鲤拐子的尾巴，他又一个猛扎子下到水里去，全身都湿透了，还是摸不着。两手空空，身上又湿又冷，腹中传来咕咕的叫声，罗子难受极了，他坐在码头上掉眼泪，但他不敢出太大的声，怕被人抓走，罗子爹曾经说，晚上出没的妖猫会吃掉不听话的小孩。可他忍不住。
罗子哭着哭着，却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胳膊上长出了一堆滑溜溜的鳞片。
“这是啥？”
他害怕地拔掉了它们，可新的鳞片又接连不断地长出来，他拔掉一片，就长出三片，怎么也拔不完。落在地上的鳞片上沾着血，过了好久，他才感觉到疼痛，停下了反抗的举动——
52书库推荐浏览： 久南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