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笑道,“我很好。”
越长大,我越明白,“我很好”有时候不过是粉饰太平。
“要不,我带你出去逛一逛,呼吸新鲜空气?”或许是骨折不便,奶奶在屋子里待久了才这样。
奶奶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真的没事,你别瞎担心。”
野火十周年的庆祝活动还要收尾,但池又鳞停下了所有工作,搬回家里。
我也开始了从家里到学校的通勤日子。
父亲动用关系,请来国外的专家给奶奶检查身体,结论依旧是什么问题都没有。
折腾完之后,奶奶摸了摸父亲的头,“辛苦你了,让你们担心了。”
父亲在上位已久,说话做事一向沉稳有度。但在所有父母的心里,孩子永远是孩子;而在孩子心里,父母永远是依靠。
母亲轻轻推我们出去,小心地掩门,留他们母子俩说交心话。
早上,池又鳞会抱着奶奶到趟门外的木椅上,让她晒晒太阳,陪她说话,唱歌给她听。
她喜欢听《四季歌》,“血肉筑出长城长,侬愿做当年小孟姜。”——是家国情,也是儿女情。
爷爷奶奶谈恋爱那会,没有太多唯美的场景,但并不代表他们不浪漫。
爷爷求婚时,就是给她唱了这首《四季歌》——愿往后的春夏秋冬,有国有家,有你有我。
午饭时,母亲会做一桌子菜,一家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
下午,我会抱着奶奶到贵妃椅上,然后坐在她旁边一边改论文,一边听她的意见。
傍晚,我们一家会在花园里乘凉,父亲切开西瓜,分给我们一人一瓣。
晚上,父亲或者母亲会到紫庐跟奶奶说话。
每一天的每分每秒,我都想将其刻入脑中,生怕遗漏任何细节。
亲人的意义,见一天,少一天。
爷爷离开那会,我们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哭过之后,人生路仍有无数风景在两侧。但到了这个年岁,才发现,告别是一个漫长又苦痛的过程,但我们必须打起精神,即使哭,也必须笑着哭。
茉莉花开,芬芳满室。
奶奶却不会再睁开眼。
父母早知奶奶对自己遗物的安排。父亲把她写给我们的信交到我手里。
“溟溟、小鱼儿:展信好。岁月如梭,转眼间,你们已从小小孩童,长成英俊男子。我何其幸运,见证了你们的成长。你们往后的人生路还很长,奶奶相信,你们会为自己做出最佳的选择;记住,奶奶永远是你们的后盾。
同样,转眼间,你们爷爷已离开我十余载。每一天,我没有不思念他的时候。我那天从楼梯摔下,是因为,我看见他在楼梯尽头,笑着看我。那刻起,我知道,人各有命。他走那天,我坐在床边,感受着他的体温,慢慢凉去。我悲伤,但我没有流泪——最该替我擦拭眼泪的人已不在,即使哭,我也要等到与他团聚那天才放声大哭。我记得当时,趟门外的牡丹开得很艳,我立即决定,我要连同他的份,好好活着;我要连同他的份,看清楚每一次花开花落。这样,我算不枉与他相爱相知这一辈子。我曾跟溟溟说过‘幸福’与‘幸运’有所区别。我的幸运,是与你们成为亲人;而我的幸福,是与你们爷爷相濡以沫。如今,若我离去,并非悲事,我只是与我的幸福,再次相遇。
孩子,别哭,连同我的份,看尽这世间的美好。
爱你们的奶奶 留”
母亲已在父亲怀里低泣。
我与池又鳞看完信,他平静将信折好,问起父亲后续安排。
我听从父亲指示,通知亲戚朋友和学校,筹备奶奶的遗体告别仪式。
我们三个男人,分工合作又配合默契地逐步完成这最后的庄严仪式。
奶奶的骨灰入土那天,天飘着极细极细的雨。
结束后,父母走在前面。我没走几步,眼见要来一个平地摔,有一手揽住了我的腰间。我转眼,池又鳞看着我,“结束了。哭吧。”
我站好,倔强地推开他的手。
他并不松手,反而把我抱紧,让我贴上他的胸膛。“哭吧。”
极细极细的雨絮絮纷纷,绵绵不停。
我在他的怀里,哭了。
是悲伤,是怀念,是最后的祭奠。
Punch 25
守孝结束,我们回归日常生活。
父亲去上班,我回去学校,池又鳞需要把一部分未完的工作补上。
这天,我的课少,上完以后回家一趟。
母亲一人坐在客厅里,发呆。
“妈妈?”
母亲这才回神,笑问,“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今天下课早,我回来陪陪您。”我在她旁边坐下。
“我去给你做点沙拉。”
我却拉住她的手,“刚才怎么了?”
奶奶去世后,我对父母的举动都特别敏感。
母亲坐回来,“屋子太大太空,我不习惯。”她轻轻叹气,“你爸爸说,要把紫庐改成客厅,而这里改成练舞房,让我开舞蹈班,好打发时间。”
“您的意思?”
母亲一笑,“怎么会答应。”她环视客厅一周,“这儿回忆太多,舍不得。”
然而回忆只存在脑海中。现实中,这里确实太大太空,以至于,我想让每个角落都塞满人声和欢笑。
家里是时候添新人了。
我被如此想法缠住。我想,这是我的责任。
龙门会换了新的首页图片。
摄影师角度抓得很好——池又鳞张开双臂的背影,而他前方,是浩瀚一片由橘红色荧光棒营造的火海。
我放下手机,专心等人。
咖啡厅里播放着轻音乐,而乔诺给我发来微信说在来的路上。
她的外出学习早已结束。奶奶去世期间,她经常发来问候。
“久等了!”
“没事。”我抬眼,“你剪了头发?”
乔诺轻轻拨弄一下额前刘海,“嗯,学习回来后剪的,现在都长了,好看吗?”
我点点头,“看起来跟我学生差不多。”
乔诺笑了,“这家咖啡厅的咖啡味道很好,特地请你来试试!”
她今天只点了一杯咖啡,没有甜品。
“这里的蛋糕不好吃?”我调侃。
乔诺看我,“我想你的心情还没平复过来,我大吃大喝的,不好。虽然我跟你奶奶不熟,但对逝者的尊重,我得做到。”
我本不介意这些,但听她这么说,不禁说到,“谢谢。”
她问我,“你还好吗?”
我嘴上回答“还好”,但实际上是不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奶奶的事情过去后,我终于有时间来思考乔诺的话,以及我跟池又鳞的关系。
我不想、也不敢擅自猜测她和他之间发生过什么。
乔诺的话,是间接的告白,还是朋友间的邀约?如果是告白,我该如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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