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鸿睿这辈子所经历的最为焦灼绝望的十分钟,那个男人撩开年轻人的衣物,查找伤口。鸿睿按压他的胸口做心肺复苏。他完成了一组按压过后,鸿睿毫不犹豫地附上年轻人的嘴唇,将空气渡入骑手的呼吸道。
他直到做了之后才意识到他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但他来不及多想,“一次……”他数着次数,检查胸膛是否起伏,一边计算还要做几次人工呼吸才转换到下一组心肺复苏。
鸿睿有很多年没有吻过别人。他没想到再一次碰触他人的嘴唇竟然是通过人工呼吸这样的方式。那个年轻人的嘴唇很冷,雨水溅在他脸上,带走了他的体温。这样极近距离的接触,让他更为深切的感受对方生命垂危的不详事实。
而他与亚当相似的这个事实,则让鸿睿在接触他的时候心中充满不可名状的恐惧。他嘴唇下的就像是亚当的嘴唇,就像是亚当的嘴唇正在逐渐冷却,就像是亚当的心脏毫无回应。他能看到是亚当正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地躺在粗粝的公路上。他做了好几组心肺复苏,年轻人的心脏仍然没有自主搏动的迹象。
他不顾自己膝盖发疼,他甚至没发觉自己一直按压的手掌里有玻璃渣,他不住咒骂,一面焦虑地打量着年轻人。他希望得到一些回应,但什么也没有,年轻人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那让他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焦灼,他甚至开始怨恨自己手头没有合适的急救工具。他一直持续按压直到急救人员把他拉开,他们甚至使用了一些力度强迫他放开年轻人。急救人员剪开夹克里面的衣物,露出下面苍白而沾满血迹的皮肤包扎伤口止血。
那没有纹身,鸿睿死死地盯着年轻人的前胸,那里干净苍白,连一点纹身的迹象都没有。
他们将年轻人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其中一个急救人员看了一眼鸿睿说:“你也受伤了。”他们又把鸿睿推上了车,让他坐在角落。
他们擦干年轻人身上的水珠后,在他身上粘贴各种电路准备使用电击除颤。机器发出机械而冷酷的声音,“Clear。”尖细的警告过后,年轻人因为电击向上拱起胸膛后,又重重跌回担架上,像是一个死人。人只能接受三次电击除颤,而第一次电击是最有效的。他的生死像是悬于这台电子仪器。
鸿睿心中的恐惧在此刻上升到了顶点。他知道这不是亚当,可是他的心仍然在尖叫:“拜托,该死的给点回应!”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说出了声,但眼下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屏幕上的心电图波纹。
持续直线的心电图上闪动了一下,快的让人以为是自己眼花,又或者是屏幕故障。随即波峰跳了出来。机器不再鸣叫,终于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好了。”有人宣布。鸿睿也松了一口气。他瘫倒座位里,头晕目眩浑身发软,他马上就要吐出来了。他这时才觉得自己受的伤也许比他想象中要更严重一些。
鸿睿没有想到会遇见卢迪。(*注一)
他和那个年轻人一起被送到急诊室,那个年轻人很快就被送入了帘子后面,而鸿睿坐在隔壁的诊疗室。鸿睿淋了雨,全身湿漉漉的。他正将自己包在厚厚的毯子里。诊疗室并不冷,可他全身都在发抖。
他头上还包着纱布——他似乎割破了自己,急救人员简单地给他清理了一下。卢迪经过时看到了他。卢迪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样子,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鸿睿?”
鸿睿应声抬头。卢迪立刻跑进来,他焦急地在鸿睿面前蹲下来,皱眉打量着鸿睿:“鸿睿,你怎么了?”
卢迪身后的护士一愣,也跑过来小声说:“莱顿医生,我们要立刻接病人去手术室,情况危急。”
“我没事,卢迪。”鸿睿极力想要微笑,表示自己没事,但是他看到卢迪眼中的担忧更甚。鸿睿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经历了那样的危机和恐慌后,突然看到熟悉的人,则让他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复杂的情感。他就像是一个生病的孩童,无比渴望有人能代替这毛毯抱住他,好让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眼下是温暖而安全的,而他可以放心的休息,一切都会变好。
就在说话的这间隙,鸿睿又听见了机器的尖鸣——他在救护车上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这代表有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不行了。”有人在呼喊。
有人迅速给出一连串的救护指示,鸿睿听见了滚轮在地上滑动的声音,忙乱的脚步声。那噪音的来源正是那个年轻人所在的方位。
“快去找莱顿医生!”
“他急需手术!”好几个人的声音同时传到鸿睿耳里。
毫无预警之下,惊惶突然将他攫获。寒意渗入他的骨髓,让他肌肉绷紧……他像是又回到事故现场,正孤注一掷地跪在雨里为年轻人做心肺复苏。他原本以为到了医院就代表那年轻人已经安全了,但他没想到对方仍然在生死之间徘徊,那个年轻人仍然可能会死去。鸿睿突然握住了卢迪的手,急切地说:“卢迪,我和那个年轻人一起来的,他情况很不好,天啊,你一定要救他。”
卢迪站起身,冲着鸿睿点点头后迅速跑过去。过了一会帘子刷地一声被拉开,卢迪和好几个护士推着担架床快步离去,还有人正跪在年轻人的身体上给他做心肺复苏。卢迪看起来很镇定,鸿睿并不能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情况是否真如他所见那样危急。
担架床的滚轮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新鲜的血痕,一直蔓延到鸿睿看不到的地方。
而他们先前抢救年轻人的地方正大喇喇地敞开着,地上洒满医疗废品,到处是凌乱的红色脚印,宛如战场。
那件摩托车夹克已被彻底剪开,被遗弃在地板上,像是一具支离破碎的身体。(*注二)
如果那是亚当,他还未来得及告诉亚当玛克辛所做的事情。不,这不重要,他还未告诉亚当,他有多么想念他。他还没有告诉亚当他一直都想要回复他的短信,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念亚当的笑容,他想念亚当头发间温暖的气味,他甚至想念亚当给他做的那个派——虽然那一开始让他恼怒不已,但他在回味时又感觉到一丝隐秘的快乐。他越想越觉得他和亚当之间的回忆少的可怜。他想要带亚当去他喜欢的哪家旧书店,他想和亚当分享书店里陈旧又让人觉得安稳的气氛。他想要带亚当去马赛,去他最喜欢的那家小酒馆一起品尝那里的菜肴。亚当为鸿睿烹饪过好几次,他也想要给亚当做一顿饭——不是给客人的那种,而是他母亲教会他的菜肴。
如果那是亚当,一切可能都为时已晚,全因为他的犹豫和畏惧。
那不是亚当,但那可能是亚当。鸿睿凝视着那件衣服好一会,然后用手掌盖住自己的脸,他感觉到脸上的湿意。而他不知道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注一:卢迪的姓氏是莱顿。之前在早餐里面有提及估计没什么人记得。他的名字写作Rudy Lighten。
*注二:摩托车非常危险,所以请小心驾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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