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旅长,”路预生把最后一张纸投入火盆的时候突然开口,张劭溥回头静静地看着他。
“我说宋哥是冤枉的,你信吗?”路预生的嘴唇颤抖着,声音也很轻。
张劭溥微微蹙眉:“他的办公室里有岳阳的军事布防和军政楼的换岗时间,他自己也供认不讳,你为什么说他冤枉?”
路预生年轻的脸上带着悲伤:“我跟着宋哥有两年了,他对待工作的态度有目共睹,只是从四天前,他突然好像变了一个人,我问他怎么了,他却让我照顾好他的妹妹,还把他存钱的钱庄告诉我,说一旦他出事,就把钱给他妹妹送去,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要出事了一样。”
张劭溥在沙发上坐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用手指敲了两下桌面说:“继续。”
路预生咽了咽口水说:“就在宋哥去六办的那天上午,我看见他和王参谋长说话,在四楼走廊的拐角处,要不是我去审计科,都看不见他们。”
宋浩扬是旅长身边的副官,日常工作是帮助旅长打理日常起居,递送文件、传达命令,和王参谋长有往来也并不意外。
“他们说完话,王参谋长从公文包里递给宋哥一个文件袋,牛皮纸,印着红字,宋哥接过之后看都没看就放进了包里。随后王参谋长先从拐角走出来,与我撞个正着,他淡淡地看我两眼就走了,我最初并没有上心,直到后来在宋哥办公室翻出了布防图的文件袋。”
路预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话已经很清楚了,他又说:“在六办审讯我的就是王参谋长,他话里话外都围绕着一句‘你有没有看见他见了什么人’我一口咬定没见过,但是他似乎不信。”
路预生低下头想了想又轻声说:“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我今天把这些都告诉您就是希望宋哥不要枉死,王参谋长一定是拿宋哥的亲人做要挟,让宋哥顶罪。宋哥最看重他妹妹,咱们都知道。”路预生快步走到张劭溥面前继续说:“副旅长一定要好好观察王参谋长。”
他想了想,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我想拜托副旅长一件事,这里面是我攒的钱,如果我死了,能不能帮我给我老婆送去,地址在信封上,说我在长沙娶了新太太,她跟我这么多年没过上好日子,这笔钱让她当嫁妆改嫁吧。”
张劭溥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路预生只是一个传达兵,人微言轻,只是因为宋浩扬的关系能在他面前说上话,可是这些话的矛头直指颇得吴旅长信任的王参谋长,孰重孰轻,高下立分,哪怕是张劭溥自己,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也不能弹劾自己的同僚。
甚至,他知道,路预生很有可能说的是真的,可张劭溥没有护他周全的能力。他看着路预生,路预生也抬着头看他,突然笑了起来:“这些天我总怕这些事还没交代完,自己莫名其妙就死了,现在我也放心了。您不要为了我打草惊蛇,一定不要他逍遥法外。”
作者有话要说: 旅级参谋长,位同副旅长,王参谋长和张劭溥同学是平级~
第10章 chapter 10
路预生走了很久,张劭溥还坐在办公室里。他在斟酌路预生对他说的每一句话。王参谋长叫王甫,袁世凯小站练兵的时候他就在军中了,这么多年大风大浪的打磨,平日里依然平易近人,就连他自己对王甫也颇有好感,要相信这样一个人是出卖政府的叛徒,真的需要好好考虑。而也只有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才有机会拿到布防图。而换岗时间,确是王参谋长自己制定的。
部队开拔了,军政楼变得空空荡荡,除了部分科室还有一两个人外,大部分人都随军前往长沙了。吴旅长和王参谋长先行一步,独留张劭溥在岳阳处理善后工作。
他以安全检查的名义查验了多个科室,包括王甫的办公室。果然一无所获。
就在大军开拔的当天晚上,路预生死了。
张劭溥在早上醒来的时候,路预生的身体已经冰冷,法医鉴定,路预生在凌晨两点左右死亡,无明显伤口,推测为心悸而死。
路预生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张劭溥站在他,合上了他的眼睛。
张劭溥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在这片住宅区,大部分房屋还没有售出,一片漆黑,直到车子开进最里面,张公馆的牌子被路灯照得暖软,那座三层的洋房,亮着灯,明媚又温暖。
张劭溥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样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刻,这个漆黑如墨的夜色里,这样的简单和安定却格外熨帖。他低头看自己打开的手掌,这双手带着薄茧,这是一双杀过人的手,这双手的主人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在他从军十六年的记忆中不过是稀松平常,但是他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多了很多畏惧,畏惧黑暗,畏惧孤独。这看到这橙黄色的灯光,他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不怕了。
张劭溥自嘲地一笑,他的眼睛带着淡淡的不屑和无奈。纪云听见这叹息似的笑声,有些摸不清头脑。
张劭溥推开大门,被温暖的灯光包裹住。他抬起眼睛看向那个笑盈盈的女子。她走过来说:“今天我做了几道在北平时学会的菜,阿福说街上有卖新鲜的西芹,不过我担心你不喜欢,就没让她买。”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不自觉的数着手指头,阿福和折兰在摆放碗盏,他突然明白自己畏惧黑暗的原因了。
原本孤独的人是不会觉得孤独的,只有真正见识过光明与温暖,才再也不愿意回到黑暗。
沈令迩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新月,她不知道张劭溥想了些什么,她只是看了看餐桌,又看了看张劭溥说:“外面冷,喝碗汤暖一暖吧。”
其实现在的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暖和,张劭溥在听完她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感觉自己格外的冷。
沈令迩和张劭溥面对而坐。晚餐很丰盛,看得出是废了心思的。沈令迩一边吃饭一边说:“秋实街上的天主教堂我想去看看,整日闷在家里怪没趣儿的。”
张劭溥抬头看她,她歪着头说:“让我去看看吧!”张戎是个听话的管家,自从张劭溥下令除了几个佣人可以上街买生活用品之外,其他人不允许出府门,她最多也只能在院子里逛逛。
“要打仗了,部队都开拔了,街上很乱,等打完长沙再逛吧。”张劭溥说,“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长沙不好打,最慢也要半个月,你晚上的时候警醒一些,有事赶紧叫人,嗯?”
沈令迩听出他语气中的严肃,乖巧地点了点头,自从她打算一直跟着张劭溥开始,她一直在扮演一个乖巧听话的形象,张劭溥对她也十分放心。
大门突然开了,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夹杂着春日的寒冷。
宋彦铭已经顾不得敲门就大步跑进来,稚嫩的脸上带着薄薄的汗珠,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眼睛里充满了倔强:“前线传来消息,长沙提前交火了,让您赶快去。”
张劭溥猛地站起身,环顾四周:“张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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