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时没有想任何关于以后的事情,心里只是反复回想起张兰的话:
“你病重那几日,他背着他们抽烟,很凶的那种。拄着拐杖到厕所里,他们都清楚,谁都不敢劝。”
她脑子里都能想到那副画面,对着那扇打开的窗,昏暗的灯光,漆黑如墨的夜色,那一点点橙黄的火光,那个孤独的男人。
心痛到难以呼吸,沈令迩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捂住嘴巴,不让呜咽声流露出来。
这是这路上也并不好走,刚开出岳阳城区,天便昏沉起来,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噼里啪啦地下起雨,好在没有打雷,只是周遭昏暗得可怕,不肖一会,地上便积了水。
再往前走了半个时辰,是一座桥,过了桥没开两步远,就听砰的一声,几秒钟后便熄了火。司机也有些恼了,又打了两次火,车动也没动,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了。
“沈小姐,这车怕是不顶用了。”司机的年龄不大,急了一脑门子汗,声音都有些沙哑了,“只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该怎么是好。”
沈令迩这才回过神,轻轻啊了一声,然后想了想说:“离长沙还有多远?”
司机想了想说:“若是开车,还要两个钟点。”
沈令迩咬住了嘴唇,轻声问:“那若我走过去呢?”
司机连连摆手,一面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小姐快别开玩笑,莫说这已经是夜里,在这个光景,独身一个女人走在这,吓都吓死了。”
沈令迩摇着头,眼中带着一点倔强:“那可怎么办。”
司机想了想,拉开门看看周围,又钻回车里说:“再向东走二里路,有个火车站,应该有发往长沙的车,只是不晓得在什么时辰。这车一时半会不顶用,我陪小姐去吧。”
沈令迩抿着嘴唇说多谢,司机脸上还挂着汗,却是一笑。
火车站也是新修的,只是这个地方小,通的大多数货车,拉着煤块,或是其他的什么,在雨夜里都是湿淋淋的。
去长沙的车票只剩下三等座位,司机帮她买票的时候犹豫了半天,倒是沈令迩催促:“快些买吧,不过是一个多小时,忍一忍就过去了。”
司机嗯了一声买了票,然后嘱咐:“沈小姐衣着不俗,上车一定注意,只是一会查了票,我就不能陪小姐进去了。”
沈令迩点点头,从手袋里掏了几块银元递给他,司机推脱不过,只得收下,道了谢,又交代了几句医院的地址,便匆匆地回去了。
沈令迩坐在火车站的两排木椅子上,悄悄打量着旁边的人,什么人都有,火车站里嘈杂得很,有普通民众,有教书的先生,喂奶的母亲,背着大包小包的农夫。衣着光鲜的她,的确显得格格不入。
她低下头,捏住了自己的衣角。
火车是一个小时以后的,她还算幸运,可真到了上车的时候,却也麻烦得很。
人群是嘈杂的,慌乱的,沈令迩原本举着黑色的雨伞,不肖一刻钟便折断了伞骨,实在握不住,她只好把伞收紧了,不知谁推了她一把,伞就滑脱了,却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找不到了。
沈令迩就这样被半推半搡地推上了车,不少没钱买票的人,艰难的爬上车顶,等着开车。在车上的人也是多的可怕,一个大包袱顶着她的背,前面是一个丰硕的女人,沈令迩夹在中间,呼吸都困难。
直到关上了车门,人们的呼吸带着的水汽,落在玻璃窗上,逐渐凝结成水珠,沈令迩呆呆地看着车窗外飞驰的夜景,恍惚觉得像那年从上海到北平,去看牢狱里的父亲。
她蓦地又想起余北辰,原本和他约好是后天的轮渡,一直坐到上海的,只怕是爽约了。她咬着嘴唇,垂下眼睛。
后悔吗?当然不。
到了长沙,沈令迩一路被推搡着出了车站,门口零零星星地守着几个黄包车司机,车上的一等座大都不是普通人家,立刻有两辆黄包车被人坐了上去,沈令迩顾不得许多,只是在大雨中快速地跑起来。
从小学的莲步轻移,弱柳扶风,全都抛在脑后,她全然不顾周围几个太太掩住嘴唇指指点点,此刻的暴雨中,她的头发衣服淋了个通透,哪有平日的风范。
跑到黄包车边上,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扶着车沿咳了两声,说:“北洋医院。”
那司机有些为难,搓着手说:“小姐,医院太远了。”
沈令迩摆摆手,从手袋里掏了一把钱,数都没数就塞过去:“送我过去,这些都给你。”
那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此刻的目光却下移,盯住了她的手袋,此刻火车站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车站前的小广场,除了零零星星几个人之外,已经空旷的可怕,沈令迩心中一突,立刻说:“我母亲生了重病,我是赶来见她最后一面的,你若是快些带我去,我把所有钱都给你,行吗?”
司机想了想,点点头,把车摆正说:“那小姐就上车吧。”沈令迩松了口气,赶忙上车,车有点高,再加上她心急如焚,差点绊了一跤。
到达北洋医院的时候,雨势丝毫未减,没有雨伞,黄包车的遮雨棚并不好用,沈令迩已经被淋了个通透,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好在是夜里,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不过若是有人,沈令迩也不会顾及这些了。
医院是民国初期刚刚建成的,外墙洁白。正门口的栅栏瘦高,做了描金工艺,一进门便是大理石堆成的喷泉,绿化很好,初夏的季节莺飞草长,草地里零星几朵野花,湿漉漉的染着水汽,草地边上还有供人休息的木质长椅,在路灯下闪着微光。
不过沈令迩无心在意这些,她的心已经揪紧了,跳得很快。黄包车停到医院门口,沈令迩把手袋里所有的钱掏了出来交给司机,道了声谢,快步走进医院的大门。
她手中握着字条,是张兰写给她的,上面写着的是张劭溥的病房号。
在二楼,走到一二楼交接的拐角的时候,沈令迩却停住了脚步。她咬着嘴唇低着头看着自己能拧出水的衣服,手指攥得很紧。
又走了两步,上了几节台阶,腿又止住,她摸了摸头发,头发很湿,贴在头皮上,能挤得出水,她浑身上下都是湿的,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只是掌心里那张白纸是干的,她生怕雨水湿了字迹,一路护在怀里。
她不去想其他,只是埋头走着,她要去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又停了脚步,低头看着那张纸,看了三遍确认没有错误。
这是个刷着白漆的木门,上面用红色染料写的房间号,不透光,不晓得里面是什么光景。
她咬住了嘴唇,原本嫣红的嘴唇,被冷风吹得发白,她伸出手,手指也是湿的,犹豫了很久,轻轻握在门的扶手上。
只是把门把手压下去的动作,她又犹豫了很久。
近乡情怯,只怕就是这个理。
终于,她狠下心,推开了门。
室内很暗,只是在离床很远的地方,点亮了一盏小灯,昏黄着,静静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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