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海上的天气多变,张劭溥的旧伤也总是反反复复,索性二人就缩在卧室里。二人这次回国没带任何奴仆,临行前乔教了沈令迩许多医学知识,沈令迩学得认真,至少能知道张劭溥该吃什么药。
收拾行礼的时候张劭溥带了几本书,原以为是西方经济学之类的工具用书,沈令迩也不曾过问,等上了船才知道,竟是几本小说,英文原著,读起来意外的不觉晦涩。
“给你打发时间用的。”张劭溥笑笑,脸上难掩疲惫神色。这几天阴雨,沈令迩有时夜里醒来,都能感觉到他微微发抖。他的药物里有镇定成分,有时他昏昏沉沉的可以睡一整天。
张劭溥总是在笑,哪怕疼得厉害,眼中也带着浅浅的笑意,可他昏睡着的时候眉毛总是拧着,沈令迩慢慢地就懂了。像张劭溥这样骄傲的人,痛到十分不过让你看见一分,若是他有心掩盖,只怕连一分都看不出,当初他执意不肯接受截肢,只怕是他最执拗地一次了,正是因为太骄傲,哪里愿意让别人看到他如今的模样。
沈令迩心酸,他处处替国家思虑,替旁人思虑,却甚少考虑自己,拖着如今的身子还要到处奔波,哪有活得这样累的将军?
张劭溥又打着精神和她说了会话,沈令迩就摁住他让他休息,张劭溥无奈地躺下,叹息一声说:“本该我照顾你的,如今倒过来了,我真是觉得愧疚。”
“哪能这么说。”沈令迩略一思索,脱掉鞋子也爬了上来,“你睡吧,我再看会书。”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偶尔翻页的声音。
就这样的过了十天,三月十二的夜里,轮渡开到了上海。
上海和之前没有区别,熙熙攘攘看似喧闹,在张劭溥眼里却是满目疮痍。这个时候,在码头边往来的人依然很多,穿长衫的多,穿短褐的人也多,还有不少着西装的学生。
“一会可能会有人过来,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怕,记住了吗?”在夜色中,张劭溥静静地看着沈令迩,他的手紧紧握住沈令迩的手,借着朦胧的夜色,一个手指长的东西被递了过来。
沈令迩握在手中,隐约能感到锐利的棱角。
“走投无路的时候,自己给自己的后路吧。”张劭溥的眼中带着无奈,看着舷梯下攒动的人群,“约定来接头的人没到,只怕事情有变,实在抱歉,这次拖累你了。”
“你会有危险吗?”
“不会,原本长沙那边的事情都是由我负责的,现在是中国人和洋人的较量,不管是哪方势力,都希望我能露面,我的安全还是可以保障的,这个给你也不过是以防万一。”
沈令迩把保险刀片放进衣袋里,柔柔的一笑:“孟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你喜欢孩子吗?”
张劭溥哑然,点点头:“喜欢。”
“那好,你若是觉得对我抱歉,那么,”沈令迩笑得灿烂,“那么以后就和我生很多小孩吧。”说完她却羞得红了俩,只是眼睛亮亮的,闪着慧黠地光。
夫复何求?
张劭溥忍不住大笑出声:“好!”说完就拉住了沈令迩的手,“走吧。”
晚风徐徐,掀起张劭溥的衣摆,二人走下舷梯,终于又站在祖国的土地上。
这次回来,他们没有隐藏行踪,在离码头不过五十米的路上,一个黄包车车夫走了过来,他压低了帽子,看不清五官。看到他走过来,张劭溥反而停下了脚步,脸上带着笑,没有半点意外。
“这位张先生去哪?不如让我送您一程。”他的声音低低的,十分沙哑。
“我去火车站。”张劭溥说。
“那就上来吧。”
沈令迩的身子一动,那个黄包车车夫却似乎一笑:“这位小姐,我这辆车小,恐怕坐不下两个人。”话音刚落,又有一个黄包车车夫拉着车走过来。
“小姐,请上车吧。”
张劭溥看了沈令迩一眼,他眼中带着淡淡的忧虑,沈令迩回复给他一个笑容。二人先后上了车。
黄包车行驶过街道,只能听见车轱辘摩擦地面的声音,在这样的夜色里十分清晰。
第51章 chapter 51
黄包车不疾不徐的速度行了半个时辰,不过是从码头到了租界附近的一处民房,这时候的上海不单单有国人、白人也随处可见,如今依然扬言匡扶大清的人已然销声匿迹,反倒是新派学生多了起来。
上海就像是口大锅,乱糟糟的是一团,看着好似煊赫异常,可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已,新派旧派、立宪还是共和呼声都不一样,还有各路军阀,看着一个个都积极投身革命的模样,心里头都是占山为王的盘算,看着周围路上各类衣着的人,张劭溥皱起了眉毛。
不过是离开国内半年的功夫,只感觉又换了一番天地,外国势力渗透得更加深入,各方的形势异常胶着,如今这时候投身进去只怕日后抽身更难。
他艰难的侧过身看向沈令迩的方向,朦胧夜色中,那个穿洋装的年轻女人眉目沉静,他垂下眼,掩去一抹忧色。
夜色已朦胧,张劭溥走下黄包车,侧身握住沈令迩的手,这只手温热,他微微一愣,低声问:“怕吗?”
沈令迩仰起头,盈盈一笑:“不怕。”
张劭溥定定的看着她,沈令迩咬着嘴唇轻声说:“最坏的结局是什么?不过是死了,如今连死都不怕了,更不用说别的。”
她说得很平静,好像只是问他晚上吃什么那样温和,眼中还带着笑。她原本就是个通透的人,想得开也不把自己拘泥在囹圄里。张劭溥握紧了她的手,眼中一片浩瀚。
民宿的门打开了,走出来的是一个矮胖的妇人,身上还系着围裙,她笑着迎上来说:“先生和太太来了,快进来。”
张劭溥拉住沈令迩的手,二人随着这位妇人一起走了进去。
房子半新不旧,铺着木地板,右手边是一人多高的红木柜橱,左手边是立着的自鸣钟,墙上挂着两幅油画,走到头是楼梯。屋子不大,装潢也绝不奢侈,看上去倒像个简单的小资产阶级家庭。
矮胖的妇人脸上依然是笑着的,只是眼神淡淡没有太多情绪,她用手示意了一下左手边的一间房间:“我姓陈,以后先由我照顾先生太太的起居,有人在书房里等着先生,先生不妨去看看。”
张劭溥略一颔首,递给沈令迩一个安心的神情,撑着拐杖向书房方向走过去,拉开门的刹那,他轻轻“嗯?”了一声,停顿了一瞬,抬步走了进去。
看着门轻轻关上,陈妈收回视线对沈令迩微微一笑:“太太和我上楼去看看?”
“好。”沈令迩亦是回给她一个微笑。
果断干脆得让陈妈亦是微微一愣。沈令迩并非全无恐惧,只是她不傻也不瞎,看得清如今的局势并非张劭溥能左右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对方费了这么大力气做一个局,必然不会是只想要他们死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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