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折是之前杨启程帮她办的,孙丽留的钱全在里面。
杨启程往她手里看了一眼,“你先留着。”
说着,捏着烟盒出去了。
晚上陈骏过来了,他把果篮和花放在柜子上,又从书包里翻出四五本小说,递给杨静,笑说:“怕你无聊。”
杨静收下,说了声谢谢。
陈骏在凳子上坐下,看了看杨静,“什么时候手术?”
“后天。”
“具体是什么病?”
杨静抿了抿唇,没答。
陈骏也不在意,他知道杨静就是这样的xing格。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儿,病房门打开,杨启程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一只袋子。
陈骏急忙站起身,看了杨静一眼。
杨静介绍:“我哥,你可以喊程哥。”
陈骏说:“程哥,我是杨静的同学,我叫陈骏。”
杨启程“嗯”了一声,拿眼打量陈骏。十三四岁,正是拔节生长的时候,整个人仿佛抽条的树,脸上一股生嫩的认真劲儿。
杨启程往病chuáng上扫了一眼,看见多出来的四五本古龙的小说,“你带的?”
陈骏点头。
“以后别给她带,眼睛都要看瞎了。”
杨静不乐意了,“住院无聊。”
杨启程看她,“你是来治病的还是来娱乐的?”
杨静撇了撇嘴,小声说:“法.西.斯。”
陈骏在旁看着,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杨启程指挥杨静,“给你同学拿个橘子。”
杨静照做。
陈骏接过橘子,剥了皮,分成两半,递一半给杨静。
杨静摇头,“我不吃。”
陈骏只得收回手,自己把橘子一瓣一瓣喂进嘴里。
杨启程问了问他的基本qíng况之后,也就无话可说了;杨静也不是外向的xing格,陈骏纵使想活跃气氛,也有心无力。最后,三个人基本大眼瞪小眼。
陈骏站起身,“程哥,那我先回去了,让杨静早点休息。”
杨启程点头,将他送到走廊。
杨启程往病房里看了一眼,杨静已经在看书了。他转向陈骏,“杨静在学校里是不是没什么朋友?”
陈骏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回答,“她挺内向的。”
“那麻烦你多帮帮她。”
陈骏愣了一下,点头,“我会的。”
只是……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陈骏点头。
“家远不远,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坐车就几站路。”
杨启程“嗯”了一声,“那好,我不送你了。”
陈骏点头道别,“我过两天再来。”
陈骏缓缓朝走廊那端走去,快到楼梯口了,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他想到方才杨静同杨启程说话时的神态。
他当然想帮杨静,只是……
杨静是冷漠的、疏离的,像晨间的风,像缀在树尖的叶,可以感知可以看见,却无法掌控无法靠近。
然而,杨静原来也可以是娇嗔的、孩子气的。
……但只在一个人面前。
☆、(08)病(中)
手术前一天,杨静自早上开始就只能吃流食了。晚上八点,护士端来一大铁钵的药水,要杨静喝下去。
那药水一股咸味儿,十分恶心,杨静喝了两盅就撑不住,问护士能不能不喝了。
“不喝要灌肠的。”
“那我灌肠……”
话音没落,脑袋上挨了一下,杨启程瞪她,“赶紧喝。”
杨静苦着脸,“不好喝……”
杨启程不为所动。
杨静只得泪眼汪汪地拿起杯子,舀了半杯,皱着眉喝了一小口。
护士笑了,“你这样更难受,大口喝吧。”
杨静一咬牙,一鼓作气又喝了两杯。过了一会儿,肚子里开始咕噜咕噜叫,她立即捂住肚子奔去洗手间。
趁着这时候,杨启程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那药水……
“呸!”他一下吐了出来。
还真挺难喝。
护士又敦促杨静喝了两杯,嘱咐她过十点了就不得喝水。
杨静一趟一趟跑洗手间,最后肚子里都清空了,才终于消停下来,洗漱之后,爬上chuáng休息。
杨启程临走前,将她枕头底下的小说都抄出来,“早点睡,今天不准再看书了。”
第二天清晨,杨启程早早赶来医院,送杨静进手术室。
杨静身上穿着医院的病号服,蓝白条纹的。
她手臂往外伸,因为一晚上没喝水,嗓子gān哑,“……哥。”
杨启程低头看了看,她从袖管里伸出的手腕芦管一样纤长,似乎一捏就断。
杨启程伸手,将她手轻轻一握。
她手指发凉,掌心里有汗。
杨启程难得和颜悦色,“别怕。”
杨静点了点头。
“全麻,没什么感觉,睡一觉就做完了。”
杨静又点了点头。
杨启程不自觉地用力,将她手指一捏,片刻之后,松开。
杨静跟在护士后面进了手术室,门合上之前,又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恰好对上杨启程的目光,他神qíng与平日没什么不同,目光更深一些。见她回头张望,冲她点了点头,似是安抚。
杨静深深呼吸,转过头来。
杨启程在走廊里等着,哪儿也没去。
不一会儿,缸子提着果篮和营养品来了。
“进去了?”
杨启程点头。
缸子把东西先放去病房,回到走廊,从大衣内口袋里掏出一封存折,递给杨启程,“我平常也不存钱,就这么多。”
杨启程接过,低声说了句:“谢了。”
缸子摸了支烟出来,咬在嘴里过gān瘾,“你打算就这样?”
杨启程看他一眼。
“这回还是小事,以后再有什么意外,钱去哪儿凑?就白天看场子这点儿钱,塞牙fèng都不够。”
杨启程没说话。
“还是上回跟你提的,现在有个机会。”
“说说。”
缸子说:“我认识一个人,做药材生意的,这次打算进藏,车队缺俩司机,最好有点身手的,路上遇到点儿什么事也不怵。”
“能拿多少钱?”
“钱不是重点啊,重点是跟着跑几趟,熟悉流程了,咱可以自己单gān。”
杨启程沉吟,“杨静得住一周才能出院。”
“不急,车队还要半个月才走。你考虑考虑,我让人把这位子先留着了。”
正说着话,杨启程手机响起来。接起来一听,杨静班主任打过来的,问他手术室的位置。
过了片刻,厉昀过来了。
杨启程做介绍,“杨静的班主任,厉老师。”
厉昀朝缸子伸出手,笑说:“你好,我叫厉昀。”
缸子忙轻轻握了握,“我是老杨朋友,曹钢。”
寒暄几句,厉昀问:“进去多久了?”
杨启程答:“半个小时。”
厉昀说:“不知道顺不顺利。”
缸子笑说:“肯定没问题,这丫头命硬着呢。”
厉昀笑了笑。
厉昀在走廊长椅上坐下,缸子侧过身去同她聊天,“厉老师教什么的?”
“语文。”
“那巧了,我以前还当过语文课代表。”
厉昀笑一笑,“那真是巧。”
“可不是,我现在还能背《出师表》。”
“曹先生记xing好。”
缸子嘿嘿一笑,又问:“厉老师工作几年了?”
厉昀正要回答,意识到缸子这是在委婉问她年纪 ,便只笑了笑,答道:“没几年,今年刚当班主任。”片刻,她心念一动,问,“曹先生哪里高就?”
缸子笑了,“高就谈不上,什么来钱做什么。”
“做生意的?”
“……算是吧。”
“杨先生也是?”
缸子瞅了杨启程一眼,“嗯,我俩一个鼻孔出气。”
正这时,杨启程忽然cha话,“你们先帮忙看一会儿,我出去抽支烟。”
厉昀看着杨启程身影走远了,收回目光,又问缸子:“杨先生跟杨静是堂兄妹吧,两人差多少岁?”
缸子哈哈一笑,“他俩恰好一个姓,不是亲戚。老杨今年二十三,大十岁吧。”
厉昀怔了怔,“没血缘关系?”
“没有。”
厉昀沉默片刻,才又笑了笑,“那杨先生对杨静挺好的。”
“老杨这人仗义。”
缸子很会活跃气氛,然而厉昀却有些心不在焉。
终于,她逮到一个机会,又问:“杨静上学期走读,是住杨先生家里?”
缸子心生警惕,微微眯了眯眼,笑说:“没,他俩是邻居,住一栋楼。”
缸子这人有个毛病,瞅见漂亮姑娘了,总会习惯xing地撩一撩。然而万花丛中过,这么多年,他喜欢的姑娘全是一个类型的:脾气直慡,有一说一,爱憎分明。这样的姑娘爱起来慡快,分起来也慡快。显然,厉昀并不是这样的人。
很快,杨启程抽烟回来了。
有缸子找话题,气氛倒不十分尴尬。又过了二十分钟,缸子问:“厉老师上午没课吧,要是耽误你时间……”
厉昀忙说:“我今天没课,再说,我是杨静班主任,我得对她负责。”
缸子笑了笑,终于没辙。
他这人唯独不擅长应付端着架子一板一眼的人,今天恰好碰上个中高手。然则既然厉昀在场,他也不好意思完全晾着她只跟杨启程聊天。
想了想,gān脆起身,“我也出去抽支烟,一会儿回来。”
厉昀望着缸子走远了,暗暗舒了口气。
杨启程翘腿坐在对面椅子上,面无表qíng。
厉昀看他片刻,忽然站起身,暗暗屏住呼吸,将穿在外面的一件薄风衣外套脱下来,搭在提包上。
杨启程目光扫过来。
她里面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在腰上系了个结;衬衫里面,是一件黑色的吊带。
杨启程静了数秒,“我见过你。”
厉昀动作一顿,笑说:“我跟杨先生应该见过不少次了。”
杨启程摇头,“上半年,三川路一家酒吧里,我见过你。”
厉昀愣了愣,片刻后惊讶道:“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两个朋友打架,你是那时候的……保安?”
杨启程点头。
厉昀笑了,“我是说那天在学校第一次见到杨先生,就觉得十分面善。”
杨启程表qíng有所缓和。
厉昀笑说:“也是缘分。”
她观察着杨启程的表qíng,“我其实早就想跟杨先生好好聊一聊,”她顿了顿,“关于杨静的事。”
杨启程看她,“杨静怎么了?”
厉昀斟酌片刻,认真问道:“杨先生听没听说过创伤后应激障碍?”
杨启程摇头,神qíng平淡。
厉昀解释道:“创伤后应激障碍,一个人受伤以后,很可能会延迟出现一种jīng神障碍。这种jīng神障碍分为很多类型,其中一类,是回避和麻木型……”
“你是说杨静有病?”
厉昀一愣,“杨先生,不是这个意思。我修过心理学,我觉得杨静的反应,有些符合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她qíng绪太压抑了,需要得到疏导。”
杨启程本有些不以为然,但听见最后一句却顿了顿。
“人就像一个容器,如果负面qíng绪只进不出,久而久之,很可能影响心理健康。”
杨启程看她一眼,神qíng有所缓和,“每个人表达方法不一样。”
厉昀点头,“但是人都会有倾诉的yù望,不管用什么方式。关于她母亲去世这件事,她有没有找你,或者找其他人倾诉过?”
杨启程沉默。他相信,杨静不会愿意对任何一个人讲这件事。
半晌,他沉声问厉昀:“你有什么办法?”
厉昀微蹙着眉,轻轻叹了声气,“老实说,我有心无力。杨静戒心很qiáng,对不熟悉的人很有敌意。”
这点杨启程认同。
“需要一个她绝对信任的人,帮助她把负面qíng绪纾解出来。”厉昀看着杨启程。
杨启程问:“你是说我?”
厉昀点头,“你是杨静哥哥,对她最熟悉。具体怎么做,我可以帮你们。”
杨启程沉吟,片刻后只说:“这事以后慢慢再说吧。”
厉昀笑一笑,也不再说什么,点头说好。
又等一个小时,手术终于结束,杨静被推回病房,她全身都接着管子,氧气罩、输尿管、输液的输血的……一张小脸跟白纸一样,没有一点血色。
杨启程伸手碰了碰她的脸,冷得仿佛冰碴,一摸手臂,也是如此,便将被子掖得更紧。
快到午饭时间了,杨启程让缸子请厉昀吃饭,自己留在病房陪护。
厉昀忙说,“我回学校吃,中午还要去宿舍查寝。”
杨启程点头,“下回请厉老师吃饭。”
送走厉昀,缸子又转回来问杨启程,“吃点啥,我给你带。”
“随便。”
“杨静能吃吗?”
“八小时内水都不能喝。”
缸子看了看chuáng上的杨静,叹一声气,“也是可怜。”
杨静被叫醒了,护士过来替她量了量血压,把氧气罩撤下。
杨静张了张口,哑声问:“手术做完了?”
“早做完了。”
杨静嘴唇上起了一层死皮,“……我想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