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太轻,这话听着有几分像是叹息。
安静片刻,杨启程说:“早点睡吧,你得多休息。”
厉昀“嗯”了一声。
杨启程扶着她,帮她翻了个身,平躺着。
“我关灯了。”
“嗯。”
杨启程关灯躺下。
黑暗中,两人都没睡,睁着眼。
厉昀在想一直以来的事。
少女时期,她迷恋《古惑仔》中的陈浩南,迷得不得了。所以第一眼见到杨启程,她就被他身上那种颓然、危险、满不在乎又富有力量的气质吸引。
仿佛橱窗里一双做工jīng美的水晶鞋,让她无论如何也不甘愿放弃。
为此,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如今,她所有想要得到的都已得到,杨静远在千里之外,她肚里有孩子,一切理应妥帖稳当,可她仍然觉得惶惶不安。
“……启程。”
杨启程出声:“怎么了?”
厉昀没说话,挪了挪身子,让头抵在他肩上。
杨启程伸手,搂了搂她的肩头。
“我想把学校的工作辞了,孩子生下来以后,帮我爸打理生意。”
“好。”
厉昀闭了闭眼,“……又是一年了。”
又是一年了,鞋合适不合适,穿久了,和脚已经连成一体,脱下来也会血ròu模糊,不如就这样。
尘世中,哪有完全称心如意的爱qíng和婚姻。
就像她爸妈,当年婚事全由父母决定,结婚时不过见过三面,没有一点感qíng基础。婚后自然不是万事胜意,多少次到了离婚的边缘,最后还是互相妥协……就这样,大半辈子也都过来了。
·
chūn节期间,应酬来往比平日更多。
初三,陈家炳上门拜年来了。
杨启程不想与他有过多牵扯,因此合作的事qíng,仍然胶着僵持。
然而牌局上,陈家炳丝毫不提合作的事儿,只漫无边际地乱侃。他这人见多识广,又善于左右逢源,和厉昀的父亲很是聊得来。
打了几局,厉父见陈家炳茶杯里水到底了,便喊保姆过来续水。
“爸,李妈妈也回家过年去了,你忘了?”厉昀提着水壶过来。
厉昀给陈家炳续了热水,仍旧搁回去。
谁知放得近了,陈家炳抓牌回来,手肘一下撞着茶杯上。
厉昀吓了一跳,急忙后退。
陈家炳立即起身,“弟妹,没烫着你吧?”
茶水顺着麻将桌流到地板上,厉昀躲得及时,并没有被溅上。
杨启程赶紧搂着厉昀的肩膀,将她扶到一旁。
厉母拿着拖把过来,将地上的水扫gān净。
陈家炳连声道歉:“是我不当心……”
厉昀心有余悸,摇头,“没事,炳哥你太客气了。”
整理完毕,牌局重开,陈家炳瞥了厉昀一眼,问:“弟妹预产期什么时候?”
杨启程答:“四月。”
“四月好,气候凉慡,我闺女就是四月份出生的。”
陈家炳虽然没结婚,却有一个女儿,据说其母是谁已不可考,然则陈家炳对她宝贝得厉害,当做公主一样地宠。
厉父笑问:“令爱今年中考?”
“可不是,她读书不行,不像杨老弟的妹妹……”
杨启程微微蹙了蹙眉。
厉昀瞥了陈家炳一眼,却是神qíng淡漠。
陈家炳又说:“那得提前给咱这未出世的侄子封个红包,我这马上要往帝都去了,四月还不定在不在旦城。”
厉父笑呵呵道:“你这生意也是越做越大了。”
“这还真由不得我,我那闺女忒败家,不多攒点儿钱,回头都供不起她读书了。”
陈家炳在厉家吃过晚饭才走,杨启程送他出去。
到了楼下,陈家炳靠着车门摸了支烟,递给杨启程。
杨启程摆手拒绝,“在戒,不抽了。”
陈家炳自己点燃一支,叼在嘴里,“这都要当爸爸的人了,办事还是那么轴。”
杨启程没吭声。
“以前那不怕死的冲劲那儿去了?我从前能罩着你,现在还能罩着你,有钱大家一起赚,何乐而不为?”
杨启程沉默半晌,“我再考虑考虑。”
陈家炳笑了一声,“好,你再考虑考虑。等你儿子出生了,你给我个答复。”
陈家炳拉开车门,上车走了。
杨启程出小区去买了包烟,点燃一支,猛抽了几口。
他手指夹着烟,站那儿半晌没动。
烟静静燃着,烧着了他手指。
他手抖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头,一把碾熄了,迎着寒风,转身回去。
·
初九,杨静遇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她学外语专业,口语是短板,为了提高水平,平常总不愿错过任何一个锻炼的机会。年刚过完,便跟韩梦去找兼职。
初八中午,班长在□□上找她,说有个商人需要接待外宾,要找个英语口语翻译。杨静顶多敢辅导一下高三的英语,接待外宾这级别的,尚不敢轻易尝试。
“没事,那个人说了,不需要你聊生意上的事,就带着老外们游游故宫。”
杨静问:“你从哪里找到的?”
“不是我找的,有人直接加我□□问的。”
杨静蹙眉,“不是骗子吧?”
班长发来一串号码,“你自己打电话问问看。”
杨静看了一眼,把号码抄到之上,塞进笔记本里,去上课。
等到下课,她方又想起来这档子事。她整理好书包,掏出手机,一边往宿舍走,一边拨出了纸条上的号码。
响了两三声,那边接起,一道低沉的男声,“你好。”
杨静忙说:“你好,我是北外英语系的学生……”
还没说完,那边忽问:“杨静?”
杨静一愣。
那边慡朗一笑,“我是陈家炳。”
傍晚,杨静换上一件保暖的羽绒服,戴上围巾手套出门。
光秃秃的枝桠分割开深蓝的天空,远处是高楼的灯光。
风很冷,她脸埋得很低,仰头往路口张望。
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喇叭,杨静回头,路旁一辆汽车打着双跳。
杨静犹豫片刻,正要走过去,那车子却启动了。
车在她身旁停下,紧接着车窗打开,陈家炳笑道:“上车。”
杨静却站着没动,“陈先生,我晚上还有课,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在那边那家咖啡馆里聊一聊。”
陈家炳瞅着她,几乎没见犹豫,笑说:“行,我找个地方停车。”
陈家炳在旁边找了个车位,停好之后往回走。
杨静穿了件浅色的羽绒服,大约是冷,两只手都cha/在口袋里,低垂着头,长发也跟着垂落下来。头顶是一束昏huáng的路灯光,照得她从围巾里露出的脸,带着一种怅然的温柔,
陈家炳眯眼看了她数秒,朗声笑说:“这地方停车位真不好找。”
杨静这才回过神,抬起头来“嗯”了一声。
进了咖啡馆,杨静找了张靠窗的桌子。服务员送来菜单,杨静没看,直接点了热巧克力,然后将菜单递给陈家炳。
陈家炳也没看,径直将菜单递回给服务员,点了美式咖啡。
陈家炳脱下外套,笑说:“你晚上几点的课?”
“还有半个小时。”
“那行,咱们就长话短说。”
陈家炳便将翻译的要求简洁明了地陈述一遍,末了问杨静能不能胜任。
杨静没说话。
陈家炳笑说:“准你带着文曲星。”
杨静不带qíng绪地笑了一笑,“陈先生……”
“哎,暑假就说了,叫我炳哥。”
杨静很淡地蹙了一下眉,“……我在给一个高三的学生当家教,那几天可能没时间,要不我给您介绍我的其他同学?”
陈家炳闻言,脸上神qíng没变,却是沉默了一下,片刻才笑说:“那行,不耽误你学习。”
服务员端上咖啡和巧克力,陈家炳将咖啡杯往旁挪了挪,换了个极为闲适的坐姿,笑说:“往后我在帝都待的时候多,你要有什么困难,尽管打我电话。”
杨静不冷不热地道了声“谢谢”。
“过年,跟你哥打了几局牌。”
杨静一怔,没说话,只两手拢住了装热巧克力的杯子。
陈家炳看她,“你过年怎么没回去?”
“厉老师怀着孕,我回去给她添麻烦。”
陈家炳笑了笑,颇有些意味不明,“知道你侄子的预产期吗?”
杨静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四月十号。”
杨静垂着眼,半晌,“嗯。”
陈家炳目光一直定在她脸上没动,这会儿端起咖啡杯来喝了一口,又说:“我托大,大家都叫我一声炳哥。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讲义气。早些年你哥在我手下gān过,既然如此,那就是兄弟。况且马上要跟你哥合作,以后来往更多。还是那句话,你在帝都要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尽管找我。”
杨静如何听不出来陈家炳话里的意思,这会儿只得按捺着心里泛起的厌恶之qíng,极为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炳哥。”
陈家炳抬腕看了看表,“你去上课吧,别迟到了,得空我请你吃饭。”
杨静立即放了杯子,当即就要起身,瞥见陈家炳老狐狸似的两只眼睛微微眯起,便qiáng迫自己仍旧坐着没动,“好的,谢谢炳哥。”
陈家炳似这才满意,“赶紧去吧,我再坐会儿。”
外面寒风肆nüè,杨静裹紧围巾,一刻也不愿逗留,赶紧朝教学楼走去。
她不清楚陈家炳此行的用意,却本能觉察到危险。
对于杨启程生意上的事,她所知虽然不多,但也略有所闻,知道陈家炳这人在旦城的势力盘根错节,她跟杨启程轻易开罪不起。
到了教学楼下,杨静却毫无上课的心qíng。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绕到一旁,找了个背风的位置,掏出手机。
杨静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半晌,才按下去,举到耳边。片刻,没听见动静,她疑心自己手指冻僵了,没有拨出去。正要放下,却听见电话接通的声音,杨启程说:“杨静。”
杨静呼吸顿时一滞,“哥……”
“……怎么了?”
杨静后退一步,背靠着墙壁,仰头看向夜空,“……没,就……打个电话……”
那边沉默了一下,“都好。”
杨静“嗯”了一声,“那就好。”
“在宿舍?”
“……没,要去上课了。”
“快去吧,别迟到了。”
杨静闭眼,“好。”
一时,都没有说话。
呼啸的风声,夹杂着彼此的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静轻轻“喂”了一声。
那边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杨静抬手盖住了眼睛,“……那我挂电话了。”
“嗯。”
杨静再也受不了,迅速地掐了线。
她十分费力,过着旁人眼中“正常”的日子。
然而她心里清楚,这种“正常”才是不正常。
越清楚,就越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以后以后全部为最新内容,不特意做说明了。
☆、(23)断舍离(上)
糙长莺飞的日子,旦城倒了一次chūn寒,泰半的白玉兰都落了。
当然杨启程并没有什么闲心关注落花还是流水,他发觉最近自己对时间突然变得毫无概念,日子是一条湍流,从他身边飞逝而过,唯独他一个人,站在河中,像一块被遗弃的顽石。
这种感觉,从几年就开始有了,而最近变得愈发清晰。
他年少便背井离乡,靠自己混日子,十七八岁最潦糙艰苦,吃了上顿没下顿,睡在十几人的大通铺里,一屋子汗味脚臭,鼾声此起彼伏,只有窗外那轮月亮是他最忠诚的伙伴。
那时候,他想,以后要住在窗明几净的大房子里,要娶一个温柔贤惠的老婆,醒时相对夜里同眠,三餐都有热饭,最后,还得生个大胖小子……
如今,他正过着自己当年梦寐以求的生活,心里却没有一丁点的实感。
厉昀还有一个月临盆,学校的工作辞了,如今安心在家养胎,由厉母照看。家里气氛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杨启程白天的时候便只待着公司,或者跟缸子出去应酬。当然他十分有分寸,从不将一丝烟酒的气息带回家里。
小曹胤九个月大了,满屋子乱爬。小曹胤抵抗力一直不大好,缸子就在远郊买了栋别墅,那儿空气好,临山靠水。王悦父母辟了院子,种菜养鱼,带着小曹胤在那儿常住。杨启程平常无事,开两小时车过去,逗逗孩子,或是陪王悦父亲下两盘棋。
久而久之,缸子却不乐意了,挤兑他:“你自己儿子就要生了,老他妈往我这儿跑算怎么回事?”
杨启程叼着烟,掏出钱夹扔给缸子,“多少钱,自己拿。”
“我cao,我差你这点儿钱?”缸子在木桌对面坐下,“老杨,不是我说你,你这态度不对。去年我就问你了,是不是不想结这婚。你他妈那时候做什么去了?现在你老婆还有一个月就生了,你他妈天天这幅德行给谁看?说句实话,厉昀真不欠我们什么。甭管你肚子里还有什么花花肠子……”
“我有什么花花肠子?”杨启程吸了口烟,也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