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吃饭了,去前面找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陈骏愣了一下,低头去看她的表qíng。
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纸一样的惨白。
这样,一双眼睛显得更深,也更黑。
他突然有点心慌,走过去将她披在身上的外套拢了拢,“衣服穿上吧,外面冷。”
杨静没说话,点了点头。
陈骏帮她穿好衣服,低头拉上拉链,“先吃饭吧,你不饿吗?我都饿了。”
杨静垂眼,想了想,“好。”
吃过饭,陈骏将杨静送回酒店。
进屋以后,他把药放在柜子上,“你先休息,注意手上的伤不要沾水。”
杨静单手将羽绒服拉链拉开,缓慢地将左边衣袖往下拉。
陈骏赶紧往前一步帮她。
头顶浅huáng的灯光,照在她发上、脸上,她眨了一下眼,像是一片水光漾了一下。
陈骏心口一紧,伸手,将杨静往怀里紧紧一揽。
呼吸藏在发间,他低声说:“……对不起。”
杨静摇摇头,“没事。”
“你不用怀疑我的决心。”
“没有。”
陈骏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怀抱温暖,身上一股gān净的气息。
杨静垂着眼,“……陈骏。”
她觉察到陈骏身体一僵。
她轻声呼吸,像是一声叹息,“对不起,我们还是分手吧。”
很久,一片沉默。
陈骏手臂松开一点,“为什么?”
他声音有点哑。
杨静抬眼,qiáng迫自己直视着他,语气斟酌许久,却不知道怎样才算温和妥帖——总归是在人身上捅上一刀,刀法温柔刀法粗bào,伤口都避免不了。
“你想过吗?”杨静轻声说,“我们其实不是一种人。”
陈骏没有做声。
“我常常觉得,我其实配不上你。成长环境或是别的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到今天,我依然不能像你一样纯粹,这对你不公平。”
陈骏眼皮颤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杨静没有承认,没有否认。
“一年时间都不到……”
杨静摇了一下头,“我只有一杯水,端得太久,端不动,只能松手……等第二个人来的时候,没有杯子,也没水——这样,你明白吗?”
“我不用杯子,也不用你给我水。”
杨静眼眶一热,竟也有想哭的冲动,“……可你也有口渴的时候啊。”
陈骏说不出话来。
杨静声音哽咽,“……对不起。”
陈骏松开手,动作停了一下,手臂颓然地落下。
他微垂着头,一小片的yīn影,“……那天你为什么答应?是想补偿我?”
杨静摇头,“这样说,不是在侮rǔ你自己吗?不管今时今刻如何,那一天,我很认真。”
陈骏眼眶泛红,立在那儿,想伸手,想再去抱一抱她,想把吻落在她唇间和发上,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
可他知道,没有用了。
他太了解杨静这个人。
四月那天,他卑鄙地趁虚而入,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溺水之人,急需抓住一根浮木,她不会答应他。
大半年,他已尽力,可他清楚知道,杨静并不开心。
仿佛一个空dòng,他修修补补,只能将这dòng修饰得不那么明显,却并不能真正将它填满。
他是个无能为力的庸医。
杨静退后一步,郑而重之地,再次道歉:“对不起。”
眼眶里泪水滚了几下,她抽了抽鼻子,没让它落下来。
陈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收回目光, “好。”
他伸手,似是想去摸自己的外套,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脱下来,还好好的穿在自己身上。
手在半空无措停了一下,他收回来,cha、进衣服口袋,“我答应你。”
他退后一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手别沾水,按时吃药换药……”
“陈骏,”杨静哑声开口,“……可以了,你不要再关心我了。”
陈骏发怔,半晌,又退后一步,转身,手握住把手,停了一下,闭眼,咬牙,拧开门。
他一步踏出去,猛地一带,门在背后“嘭”地一响。
门阖上瞬间,杨静眨了一下,终于没忍住,眼泪滚落而下。
不管这温暖是不是属于自己,她曾见过阳光,却又要步入极夜。
这大半年时间,她每一天都在问自己,离他所谓的“治愈”,是不是又近一步。
是的。
大约是麻药已经失效了,手上伤口开始一阵阵刺痛。
杨静坐在柜子上,垂着头,无声抽泣。
她想,陈骏完整见证过她初cháo、初吻以及初夜。
每一个拔节的瞬间,他都在身旁。
如果她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甚至如果她爱的人是他,超越了一切的世俗阻碍,这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她会更加轻松,像日光底下任何一对qíng侣,自如地牵手、拥抱、争吵,直至结婚,生儿育女。
不必如今日一般,仍在黑暗里曲折徘徊,不必遍尝爱而不得的痛苦。
可是啊。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
陈骏立在门口,迟迟没再迈出一步。
好像方才这带上的门的一个动作,就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一万个瞬间,他想转身回去,再敲开那道门,却又一万零一次说服自己,没有用的。
终于,他缓缓迈开脚步。
走廊顶上一排明亮的灯,照得这一方空间比外面更亮。
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脚步踩上去无声无息。
陈骏越走越快,出电梯,差点撞上一人,他道了句歉,走到大厅门口,伸手推开。
天色灰白,日光稀薄,头顶一轮太阳只有道模模糊糊的轮廓。
陈骏眯了眯眼。
昨天晚上,他查了杨静在车上提到的那首诗。
“大雪落在
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
说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
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
陈骏走下台阶,风擦过耳畔,好像所有的呢喃一齐涌来,尚未听清,又cháo水一样迅速退去。
他迈出几步,在路旁,无措地停下。
车流如织,不知道那条去往哪条路,哪条路又抵达哪个终点。
他张了张口,从嘴里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这样张皇地站了数秒,他蹲下、身,一把捂住脸。
一个大男孩,就像个丢了气球的孩子一样,痛哭失声。
“当你转换舞伴的时候,我将在世界的留言册上
抹去我的名字。
玛琳娜,国境线的舞会
停止,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
我歌唱了这寒冷的chūn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
……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 ”
作者有话要说: 诗是廖伟棠组诗《末世吟》的序曲,不评价廖这个人,这首诗是美得没话说。
大家看了尽量在文下留个言吧,说实话这文因为题材的原因,当时差点儿写都不能继续写,当然一个榜单都不能上,所以我唯一的动力就剩大家的留言了。
☆、(43)夜航
杨静在酒店住了三天,按时去换药。
大约伤口开始愈合,新生的ròu芽让她掌心痒得受不了,却又不敢去挠。
第四天,知是不能再逃避了,便给杨启程打了个电话,结果却是无人接听,便又打给缸子。
缸子声音沙哑疲惫,似乎是qiáng打着jīng神与她寒暄。
追问之下,杨静才知道缸子奶奶生命垂危。
杨静挂了电话,赶紧去医院。
缸子一家都在,王悦坐在椅上,怀里抱着睡着的曹胤。
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下了病危通知书,又抢救了过来。
反复几次,谁也受不了,像一根皮筋绷到极点,上面还悬着块巨石,大家心知肚明,迟早会落,可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会落。
这时候,杨静在这儿反而添乱,她跟杨启程一样嘴拙,不善于安慰别人,只得让王悦和缸子都要注意身体。
缸子应下,跟她说杨启程如今都住在公司,让她直接过去找。
杨静打了个车,去公司。
前台正歪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拨弄手机,瞥见门口来人了,方才立即坐正。
待看清是杨静,急忙打了声招呼,“杨小姐。”
“我哥在吗?”
前台点头,“在办公室呢,这会儿可能在看文件。”
一整层,静悄悄的。
杨静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正要敲门,发现门虚掩着。
杨静往门fèng里看了一眼,没看见什么,伸手,轻轻推开。
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鼻而来,她皱了皱眉,瞥见靠窗的沙发上,杨启程正躺在上面。
他手里还捏着一份文件,地上散落着几份。
沙发脚边放着一只烟灰缸,装满了烟蒂。
杨静放轻脚步,缓缓走进去。
走近了,听见细微的鼾声。
杨启程微蹙着眉,下巴上一圈青黑的胡茬。
身上衬衫皱巴巴的,从裤腰里蹿了出来。
她皱了皱眉,这样子,像是他电话里说的没事吗?
她弯下腰,拾起地上散落的文件,整齐地码放在跟前的茶几上。
又将地上的烟灰缸端起来,清理gān净。
最后,她将他放在一旁办公桌上的大衣拿过来,很轻地替他盖上。
她在沙发前蹲下,动作停了一下,抬头,看着熟睡的杨启程。
她是多久没见到他了?
上一次,是在乐乐的满月酒上,他跟陈骏碰杯,神qíng平静,眼神却如壮士断腕。
这个人,什么时候开始,活得这样拧巴。
她伸出手,想替他把蹙拢的眉头抚平,在即将靠近的时候,蜷了蜷手指,又收回来。
她抱住膝盖,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想到以前,他受伤感染发烧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声不响不言不语。
可是在他身边,她就觉得心安,笃定要是遇到危险,这人即便在睡梦中,也能立马跳起来与人拼命。
那时候的他,浑身带刺,锋芒毕露,浑身一股不要命的野劲儿。
如今?
如今大约是不可以了,人有了责任,就等于失了翅膀,被牢牢束缚于地上。
杨静蹲得腿麻了,站起来,稍稍站了一会儿,又在地板上坐下,仍旧这样的看着他。
她其实什么也没想,心里一种久违的宁静。
窗帘开了一线,窗外日光一寸一寸地往后退,很快,室内和室外一样的昏暗。
蒙昧不明的光线里,杨启程的呼吸和她的呼吸此起彼落。
当最后一缕天光退到大厦的背后,杨静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腿,站起身。
她走到办公桌旁,拿手机照明,给杨启程留了一个条儿。
写完,她站在那儿,最后又看了他一眼,提步往外走。
刚到门口,电话突然一响。
杨静吓了一跳,生怕吵醒杨启程,赶紧掐断,带上了门。
她压低脚步声,飞快走到走廊那端,看了看号码,觉得有点眼熟。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怕声音吵到杨启程,便将电话揣进口袋,下楼。
前台小姐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杨静走过去,问她:“最近公司qíng况怎么样?”
前台撇撇嘴,“工厂都停了,工人啊销售啊什么的都准备走了,我也准备辞职了——杨总帮了我很多,要不是qíng况真的不行,我也不想走。”
前台是公司创立之初就招进来的,是杨启程的老乡。
“怎么会这么严重?”
“因为旦外很多家长联名,说要抵制公司的所有产品,很多订单都给取消了,经销商、商场什么的全部撤货……”前台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记事本,“杨总和曹总这几天一直在奔波,没找到愿意帮忙的人。”
“那……我嫂子呢?”
“她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啊……”前台四下瞥了一眼,“我听说杨总可能要跟她离婚了。”
杨静一怔,“为什么?”
“不知道,杨总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公司旁边的酒店里,几乎都不回家。”
杨静思索片刻,摇头,“可能只是最近为了方便处理公司的事,才住在这儿。”
又聊了几句,下班时间到了。
前台跟杨静道了再见,背上包走了。
杨静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走,还是再上去找杨启程问问清楚。
正踌躇不决,电话又响了。
还是方才那号码,杨静接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喂”了一声。
·
杨启程小腿一动,醒了过来。
他打了个呵欠,睁眼起身,忽觉又什么东西从身上滑下去,伸手一捞,才发现是自己的外套。
他愣了一下,把外套放在沙发上,拉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
天已经黑透了,外面灯火渐次亮了起来。
他走到门边,打开灯。
灯光倾泻而下,他眯了眯眼,待适应以后,看了看,发现茶几上堆叠的整整齐齐的文件。
正困惑谁进了自己办公室,忽听见手机震动的声音。
循着声音找过去,瞥见办公桌上,拿茶杯压了张纸条。
杨启程接起电话,“喂”了一声,顺道将纸条拿起来,瞥见抬头的“哥”字,顿时一愣。
电话里,一道带了点儿东南地区口音的男声,“请问是杨总吗?”
“您好,我是,请问您是哪一位?”
他目光落在纸条上:
“哥,看你在睡觉,没叫醒你。我回旦城了,如果你有空,给我打电话,一起吃个饭。学校有事,我这两天就要回帝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