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见看到了许教授的手势,踉跄着起身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山倒海,呕吐感再也抑制不住,全都吐在了迟文彬的衬衫上。
迟文彬连忙拍他的后背,“别憋着了,就在这里吐,吐出来才舒服,都吐干净。”
剧烈的呕吐过后,夏初见脸上早已模糊一片,鼻涕眼泪口水,他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迟文彬用身子撑着夏初见,脱了衬衫捡着干净的地方轻轻的擦着夏初见的脸,这都成小花猫了。
许教授拿着检查报告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个情景,迟文彬光着上半身抱着夏初见拍孩子一样的安抚着后背,空气中弥漫着不可描述的味道。他瞧着这样的迟文彬暗自好笑,好小子,你也有翻船的一天,真跟你那爷爷一样,平时不可一世,总能有降得住你的人。
“报告出来了”,许教授认真的看着报告,一秒恢复成高知学术范儿,“胃部有溃疡,好在面积不大,以后注意饮食,详细情况等我整理好了你让小张过来取。还有,他的反应相比一般人来说有点强烈,不用担心,过段时间就好了,记得晚上给他做点温补的清粥,过几个小时再让他吃。检查完了也就没事了,先回去吧,好好洗个澡,好好睡个觉。还有,赶紧把我的金龙鱼给我送过来。”
迟文彬接过了诊断书,对着许教授点了点头,低下头轻声对夏初见耳语:“还是难受?等会张助理送了衣服过来,咱就回家,再坚持一会,乖。”
“恩”,夏初见闭着嘴巴哼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他真是不敢张嘴了,这翻山倒海的呕吐感真是要了他的老命,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揪在了一起,喉咙火辣辣的疼,胃里面火辣辣的疼,肚子火辣辣的疼,感觉自己像是扒了皮的耗儿鱼,在满是红油的火锅里被涮了几遭。
其实他恼极了自己靠着迟文彬的小媳妇儿模样,但真是没力气折腾了,夏初见不是那娇气的孩子,也没有娇气的资本,小时候挨打那是家常便饭,疼到骨子里也只是光掉眼泪不出声,怎么今天就这么难忍受?
他尽力的蜷缩着上半身,这是一种动物防卫的本能姿势,用身体相对坚硬的部位保护柔软的腹腔,即使受到外力打击也不会有严重的内伤,最多是青紫一片或是流点血,对此他深有体会。
迟文彬感觉到怀里的小孩缩成一团,以为他冷,就又收紧了胳膊,扎实的将夏初见搂了起来。这是夏初见时隔十几年再次感受到他人的体温,很温暖,暖到他鼻子有点酸。他动了动身子主动靠了过去,将脸紧紧地贴在了迟文彬的胸口,蓬勃有力的心跳声敲击着他的耳鼓,他想起了幼年时的小木床,青蓝的格子床单,带着肥皂香气的小毯子。妈妈将他搂在怀里,面容模糊,低声跟他说着话,内容是什么早已记不清了,时间太久远了,他都忘记了自己也曾被人捧在过手心。
夏初见的主动靠近让迟文彬体会到了久违的欣喜若狂,小屁孩儿的脸就在他的胸口,呼吸温热的扑洒过来,他的心化成了水,低下头偷偷地亲了亲夏初见有些汗湿的头发,“怎么了?冷吗?”
怀里的小东西摇了摇头,翘起的小卷毛搔刮着他的皮肤,迟文彬的神经一跳一跳随着呼吸起伏,一点点颤栗的快感。
夏初见松开了捂着嘴巴的手,声音仿佛梅雨季节的六月天,潮湿的发涩:“迟哥,我知道自己这么说有点不要脸,我能抱你一下吗?但是我真的没别的意思,你能别多想吗?”
迟文彬抚着他后背的手顿了顿,随后轻轻地笑了,胸腔的共鸣让夏初见的耳朵有点痒,“小夏,你难道不知道,好朋友之间也是可以拥抱的?”
夏初见微微一愣,随后展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迟文彬,潮湿的眼睛弯成了两枚新月,他一再用力的收紧双臂,仿佛自己仍是那个木床上的小男孩,仿佛这十几年的颠沛流离不曾存在,仿佛妈妈的耳语还在他的耳边回响。
这一刻,他特别想将这种满溢的心情传递给妈妈,妈妈,又有人愿意抱抱我了,那个爱干净爱笑的女人最牵挂的孩子在这冰冷的人世间,感受到了温暖,尽管一个人,可是会拼尽全力的勇敢活下去。
“熊孩子,快疼哭了吧,没出息啊,别忍着了,哭吧,事后请哥吃顿饭,哥就给你好好保密。”迟文彬亦真亦假的开着玩笑,手指拨弄着夏初见的卷发。
夏初见的双臂更加用力,勒的迟文彬隐隐发疼,皮肤与皮肤的摩擦,夏初见的脸紧紧的贴住了他的胸口,怀里的小东西轻轻地颤抖,呜咽声越来越大,迟文彬的前胸潮湿一片。
夏初见在哭,不是抱怨命运的不公,不是抱怨人情的冷暖,他为了疼痛而哭,他为了过往而哭。七岁那年,跪下求大姨收养的时候他哭的微弱又无助,寒风中站在舅舅的门外时,他边哭边小声的哀求,北方的寒风一夜之间皴裂了他的皮肤,他早已忘记年幼的自己在黑夜中是凭着怎样的希冀苦苦撑了一晚上的。
当黑夜散去,冬日第一缕阳光映照天边时,看门的大娘含着眼泪用一床棉被裹住了他冰冷的身体,苍老的声音哽咽不停:“孩子,别等了,不会给你开门的,大娘也真是养不起你,大娘送你去个能吃饭的地方好不好?也许吃不饱穿不暖,但是还能让你喘口气,行吗?”
夏初见幼小的身体埋进了布满尘土味道的棉被里,像一只缩紧了身体的小刺猬,哭哑了嗓音反复重复着:“我去,我怕冷我怕饿;我去,我怕冷我怕饿……”
大娘留他住了一晚上,煮了热腾腾的面条还加了两个荷包蛋,那是夏初见至今难忘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大娘牵着他的手慢慢走出了机关小院,晨光初起,夏初见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舅舅家紧闭的大门,从此世间的人情冷暖与他再无瓜葛。
夏初见现在依旧清晰地记得孤儿院最初的样子,油漆斑驳的木窗,冰冷的板床,一开始是十几个孩子住着大通铺,床垫是干稻草铺的,躺上去满满的草香。
三十几个孩子中,夏初见是最瘦弱最矮小的,总是唯唯诺诺,低着头不敢说话,他用尽全力让自己不显眼,让自己不被注视。可即便是这样,拳头还总是如影随形的跟着他。他忘记了自己挨过多少次的打,从趿拉裤腿到穿着吊脚裤,几年的时间,什么都在变,只有拳头像梦魇一样不曾离去。
一直向他挥拳头的那个人最终离开了孤儿院。那一天,夏初见挤在送行的孩子和老师中间,望着那个背影渐渐远去,哭的泪流满面,他哭自己终于不用挨揍,哭自己还来不及报仇,他以为阳光总算照在了他的身上,却不曾想更大的噩梦还在后面。
夏初见是哭着走进孤儿院的,离开的时候却已经忘记了哭泣这个人类的本能。他在苦海中走过一遭,用冷漠与偏执为自己裹住一身铁甲,从此无坚不摧,从此孤军奋战。
迟文彬是他二十二年人生中的一个异数,这个人用异常的热情与执着,一点点敲击他的外壳。夏初见第一次对别人的示好手足无措,当冷漠、无视、拒绝、讥讽……所有他惯用保护自己的招数一再无效之后,他还能做什么?他感到恐惧,却在恐惧中滋生一棵名为喜悦的小树苗。他不知道这棵小树苗会长成什么样子,他惧怕任何拥有期待的瑰丽梦想,无所求所以无所伤,他不能心存期待,他不敢心存期待,他怕最后的最后,还会是一扇关紧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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