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宁也认出了月真师傅,这次便不再沉默了,“谢谢您。”
月真师傅把她从人群中领出来,带到一处禅室坐下,“你在这里休息一下,一会儿那些人都散了你再去。无论早晚,心诚则灵,若是那么多人都挤在菩萨面前许愿,菩萨也听不清愿望了。”
宋佳宁笑了起来,“您说得很有道理呢。”
月真师傅看了一眼她怀里熟睡的孩子,长得很是秀气安静,“这孩子倒挺听话。”
“是的。”宋佳宁看着怀里的女儿幸福地点了点头,“她特别懂事,不怎么哭闹。”
待到月真师傅忙完再回来时,宋佳宁已经离开了禅室,只在蒲团上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佛偈:诸法因缘起,缘谢法还灭。
此后约有一年的时间,月真师傅都没有见过宋佳宁,再见时月真师傅差点没有认出她来。以前无论是大腹便便独自上山,还是抱着孩子涌入人群,宋佳宁都格外从容不迫,清秀的五官透着独有的淡泊气质。可这一次,她整个人憔悴不已,目光也不似以往柔中带刚,那双清亮的眼眸黯淡枯竭,像被抽走了灵魂似的。
月真师傅忍不住走上前去,她身边站在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孩子,一岁多点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只是轻轻靠在母亲身上,怯生生地看着月真师傅,
“你还好吗?”月真师傅俯身问宋佳宁。
宋佳宁抬起头来,看到月真师傅的刹那,她忽地泪如雨下,尔后悲痛大哭。她突如其来的情绪让月真师傅手足无措,直到后来月真师傅才理解,那是一个人独自强忍着悲伤,无论多么绝望都逼着自己坚强,可一有人寒虚问暖她就再也撑不住了。
直到那一次月真师傅才真正认识她,她叫宋佳宁,那一年二十五岁,单身,有一个一岁多的女儿叫宋儒儒,此外她没有任何亲人。
一个单身女性独自带着一个孩子,很容易成为周围人群议论的话题,但宋佳宁对此不闻不问,不气不恼。一开始月真师傅以为她是参悟了佛法,才能做到万事皆空,可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她只是有异于常人的坚定,因为那份信念足够强大,所以一切在她看来都无足挂齿。
因为年轻美貌,追求宋佳宁的人也不少,但她无一例外都拒绝了。她过往的感情史是一个谜,孩子的父亲也是一个谜,但纵使身处迷雾,她依旧清白立世,再多的流言蜚语也只能擦肩而过。
直到有一年春节后,宋佳宁告诉月真师傅她换了一份新工作,做著名指挥家修翼的助理。她当时心情很好,便比平时话多了些。
“音乐厅附近就有一家托儿中心,周末要是有工作我可以把儒儒送去。”
“工资比之前高了不少,儒儒的电子琴也弹旧了,等到年底她生日我就可以给她买一架钢琴了。”
“乐团有一首曲子是交响乐加古琴曲混合创编的,那是他最喜欢的《胡笳十八拍》……”
那是月真师傅第一次从宋佳宁口中听到“他”,这个“他”应该就是宋儒儒的父亲。关于“他”的全部信息只有《胡笳十八拍》,月真师傅知道那是由蔡文姬所作的一首琴歌,全曲凄楚哀怨,弹的是蔡文姬思乡离子的沧桑愁苦。
后来宋佳宁陆陆续续和月真师傅说起过一些往事的片段,无论是开心的,还是难过的,说的时候她总是面带微笑,仿佛一切回忆都是幸福的。
月真师傅曾想或许宋佳宁会从容一世、淡然一生,形容她的词语都是清白干净、平和美好的。可人算不如天算,一场突如其来来的大火既夺去了她的生命,也夺去了她的清白,那些美好与从容都被烈火烧成灰烬,化为无数涂抹在她身上的黑。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月真师傅所知的一切都只有一个模糊的“他”,没有姓名,没有身份,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的存在。
“他”只存在于宋佳宁的记忆中,随着她生命的消失也一同烟消云散,她与他留在这世上的全部痕迹便是宋儒儒——一个年仅六岁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月真师傅记得宋佳宁曾说过一句话,她说: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儒儒幸福就好。
幸福是什么呢?
月真师傅记得宋佳宁写过的那句佛偈,诸法因缘起,缘谢法还灭。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因缘际会,若无因缘起,便无因缘灭。最好的办法就是斩断因缘,让一切有变为无,让一切实成为空,一切皆虚幻,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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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儒儒回家换了身衣服才去医院,她到的时候月真师傅已经睡下了,小尼姑说月真师傅一个下午都在看佛经所以累了。宋儒儒拿起床头的经书一看,是一本《大乘起信论》。
一瞬间她好像才真正明白《大乘起信论》直指人心的原因,也许每个人的心不一定有两扇门,但人生的每一段旅程都必然会有两种选择,是从此执着一生,还是坦然前行。她虽没有执着一生,却也执着了二十年,坦然前行会是怎样的体验呢,她想要去试试。
半夜的时候月真师傅才睡醒,宋儒儒却不在陪护床上,月真师傅坐起身费力地看了病房一圈,才发现昏暗中靠在窗前看月亮的宋儒儒。
“月亮圆了吗?”月真师傅问她。
“快了。”宋儒儒回道,“后天就是中秋了。”她说完回到陪护床边,和衣躺下,仿佛并无睡意。
月真师傅有些忧愁地看了她一眼,宋儒儒感觉到她目光中的含义,侧脸问道,“你是想问我修颉颃的事吗?”
月真师傅和天下的寻常父母一样,心有所虑,嘴上却不敢说太多,怕惹孩子不快反而愈发逆反,她犹豫了片刻才点了下头。
可宋儒儒却不是青春期中二少女,也没那些逆反心理,对她来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必为了忤逆谁而改变自己的心意。
“我挺喜欢他的。”她简单明快地说,“我也当边尧是好朋友,所以无论是他们哪一个我都不想为了八字而绝交。”
宋儒儒的坦白倒叫月真师傅悬着的一颗心彻底掉下来了,尽管结果是她最担心的一种,却也不用再整日担忧揣测了。“你是不再相信命了吗?”
“其实信命的时候我过得很安心,好像每件事都可以提前预知,遇到任何问题也不必去细究原因,只要把一切都归为命中注定就能不用为任何事负责。”说起她曾经无所不能的过去,宋儒儒神色自豪又欢喜,可她说着语调一转,流露出些许的焦虑和不安,“要是我不信命的话,未来就变得模糊不清了,遇到任何问题我都要去分析思考,以前做错的事还要去认错,今后的任何情况也都要自己负责。”
“不信命也许我会活得很辛苦,可是师傅,相信命运的二十年我也并不幸福。”每一份的安宁背后都是她日夜背负的重担,每一次逃避之后都是无止境的自我开解,“是我跑错了路啊,或许最终的结果不一定会改变,但如果我能够跑对,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是希望,而我错了就不可能有任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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