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严天佐脸上虽笑着,却还在为刚才的鲁莽暗暗埋怨自己,余光瞥见曹恩凡正在看他,只好胡扯了一句:“你喜不喜欢兔儿爷、兔儿奶奶?”
曹恩凡qiáng笑着,点点头。
“我看这俩欢喜冤家,谁也跑不了谁!”严天佐说完,又是一串没心没肺的笑。
曹恩凡看着台上再次上场向王母告状的后羿,小声说了句:“是啊,这么一比,还是兔儿爷、兔儿奶奶那样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贺章!后面该洒狗血了。。。但愿能洒成_(:зゝ∠)_
☆、这一枝花盈盈行将委地
热热闹闹一场戏尾声响起,观众席上人们起身,嘴里念着:“散戏咯,散戏咯。”几乎是一哄而散的。有傍角儿的去了后台,痴迷某个好角儿的戏迷也有守在后门等着角儿出来看一眼的。严天佐虽是个戏迷,可对角儿们私下的样子并没什么兴趣,他知道光彩是台上那一瞬,下了台是个什么人,自己喜不喜欢都得另说。况且,他是知道些梨园秘事的,不能说人人不堪,但是些不入眼不入耳的他还是少打听少琢磨的好。曹恩凡根本不是个戏迷,散了场也径自想回去了。
戏院门口的洋车一时供不应求,他俩为了不挤,晚出来一步,就没车可搭了,幸好不远,俩人就往回溜达着。
秋老虎是发威,可这时候还多半是枣核儿天,中间儿热两头儿冷。此时一阵秋风chuī过,生带了几分快要进冬的寒意。曹恩凡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
严天佐想起来他病刚好,受不得冷,就把外套脱下来往他身上披。曹恩凡看他脱了外套只剩一件马甲和衬衣,推了推他的手说:“我没事儿,就是突然鼻子不舒服。你当我是纸糊的,连风都chuī不了。倒是你个南方人,跟我逞什么能?”
严天佐不听他的,还是执意要给他披上,结果又是一阵风,这次是严天佐打了个喷嚏,动静更大。曹恩凡差点笑出了声,摇摇头说:“还逞qiáng?”严天佐没办法,老老实实把衣服穿了回去。
“明儿中秋,你有什么打算?”
天边那轮月虽未圆满,却也清辉皎洁,曹恩凡昂着头看,又低头摇了摇。“这两年都是自己过中秋,能有什么打算。祭拜爹娘,在灵位前跟他俩说说话罢了。”
“虎子肯定要陪他娘了,免不了还得去看看他姐姐。你要是不嫌弃,明儿你跟我过节吧。”
曹恩凡听他言语温存,偏头再看,那人双目流光,柔柔地望着他,本想拒绝,也说不出口了,一时没做应答。
严天佐本是随意看着他等回应,并未察觉自己此刻关心备至不是虚qíng假意,真qíng实意已经随着目光流露了。他是占了自己本xing里的这点便宜,若不是bī着自己细想,是什么事儿也体悟不到的。眼见曹恩凡不答话,又追了一句:“你爹娘看见中秋团圆日你一个人孤独,怕也不会安心。有个朋友,他们看着也乐呢。”
居然搬出这一套。曹恩凡嘴角一勾,一片暖意在胸腔泛涌,点头道:“那好吧。”
又走两步,他接着说:“明天白天天桥肯定热闹,不过也就一个大半天,下午就都各自早些回家过节了。你且可这劲儿多看看,没什么事儿就不用来看我跟虎子了。”
“行,那我晚上直接去你家。”
定下了明晚的事,二人各自回了。
曹恩凡走到胡同儿口,看一个高大人影儿戳在自家门口,笔直而立,好似门神下凡。心中一动,曹恩凡便断定了那人谁,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身对曹恩凡莞尔一笑。
“童大哥。”曹恩凡迟疑,先没往门前走,隔着几步唤了一声。
“去哪了?叫我好等。”童飞说着往后退了两步,示意叫曹恩凡过来开门。
曹恩凡低着头,紧赶两步到了门前,却没开锁,也没回答。
“不打算让我进去?”
“没。”这才从腰间掏出钥匙,开了门锁。“进来吧。”
童飞刚一迈进门槛,就注意到了墙角的桂树,呵呵冷笑一声:“我姥爷那棵树,一小半儿长了腿,我还说跑哪去了,原来是自己栽到你家了。”
言语间揶揄,被曹恩凡听了个明白,回头看那树桂花已到荼蘼之势,香气浓郁异常,满院子的甜香,萦绕不散。他想起了今晚上看的那出《嫦娥奔月》,众仙饮的桂花酒。他慢慢摸上了自己的耳垂,眼前闪烁,似是要醉倒了。
“刚gān什么去了?”
被童飞一声唤醒,曹恩凡僵硬地笑了笑:“跟朋友去看戏了。”
“朋友?看戏?”童飞几步欺到他身边,贴着他耳廓,轻声说,“哪个朋友?什么戏?”
曹恩凡晃身躲开去了厨房。“还能有什么戏,节令戏而已。《嫦娥奔月》。童大哥你屋里坐,等我烧水沏茶。”
童飞走到堂屋门口并没进去,朝厨房里徐徐地说:“是跟那个严天佐吧。”
厨房里突然静了一下。童飞笑着进了屋,拧开两盏灯,坐到了桌边。“别忙了,这半壶凉茶够我喝了。”不多时,曹恩凡也走了进来,问他:“童大哥什么事?”
童飞抓过曹恩凡的手腕,叫他坐下。曹恩凡依言坐好,抽了手回来。童飞也没拗着他,松开手,笑说:“以后别再问这话,没事儿,就是来看看你。”
“哦。”
“顺便叫你明天去我家过节。”
“你家?”
“哦,”童飞摇摇头,“不算我家,我姥爷家。”
“这……不方便吧。”
童飞没半点客气,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又不是没跟我们过过中秋。再说,我家跟康锡哩家能走的都走了,剩了几门穷亲戚,都是败家子儿,我们躲还来不及。横竖没别人,你就别跟我们见外了。”
曹恩凡脸上讪讪:“我也算门穷亲戚。”
童飞抬眼,放下手里的杯子,哼笑了一声,拍着曹恩凡大腿说:“你什么时候跟我们家攀上亲戚了?嗯?”说着,往曹恩凡脸侧靠过去,曹恩凡偏头躲过。童飞又说:“想成亲戚简单,到时候直接进我们童家门都不叫事儿。”
曹恩凡起身,甩开了他的手,说:“说错话了,是穷朋友。佟佳氏的亲戚我们怎么敢攀。”
童飞朗声笑笑说:“快坐下吧,都什么年月了,哪儿还有佟佳氏。”
“我去看看水。”曹恩凡一径走去厨房。
童飞跟着起身,倚靠在堂屋门口:“明儿是去还是不去?”
曹恩凡满心烦躁,高声说:“不了,明儿有安排了。”
“哦?”童飞眉头一耸,看着他拎了水回来。“怎么安排的?”
既已开了口,曹恩凡gān脆决定跟童飞说个明白:“叫了天佐来。”
“你叫的?”童飞不依不饶。
“对,我叫的。”曹恩凡举着茶壶打算把半壶凉茶泼到树根,还没出堂屋,被童飞拦住,胳膊被抓在他手里,握得生疼。“怎么了?”
听到曹恩凡叫出天佐这个名字,童飞本已有气冲到胸口,曹恩凡又是这么冷的一句质问,童飞险些压不住火,一把把他搡出去。幸好没冲动,他只好耐着xing子问:“你跟那小子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曹恩凡明白童飞动怒了,也明白这里面的原因。话赶话说到这份儿上,曹恩凡有些想让童飞清楚,自己与他并不会有过多瓜葛,或许以前还不敢如此,但他总是迁怒严天佐,曹恩凡便有些难忍了。
“你跟他怎么认识的?他一个南方人,来北平做什么?”
曹恩凡微微用力,挣开了他的手。童飞虽高大jīng壮,但毕竟不是练过武的人的对手,登时掌心吃不住劲,只好松开,眼看着曹恩凡去把水泼了,听他说:“偶然认识的。”曹恩凡一顿,心想天佐说是来逃难,其中原委自己从没唐突问过,更不好跟巡警总队长说,一转念,说:“来北平玩儿的。”
“玩儿?都玩儿什么了?”
“我又没天天盯着他,怎么知道他都玩儿什么。”曹恩凡已经回到屋里,重新沏了茶,“童大哥喝茶。”
“不用了。”童飞冷着脸走到院子中央,瞥了一眼那棵桂树,“他倒是会借花献佛。”
曹恩凡站在堂屋里,没有送出来。
童飞背着身说:“晚了,你早歇着吧。我有空……再来看你。”
“好。”曹恩凡原地站着,看童飞走了出去。
坐回桌旁,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细长的叶子在盖碗儿里飘着,就着花香鸟鸣喝了一碗。
这边严天佐躺在旅馆,想着自己来北平快一个月了,转天中秋,这每逢佳节倍思亲,他还真有点想他哥哥了。要办掉的那人只是知道了个大概的qíng况,什么时候能寻到好机会下手还未可知。自己虽喜欢北平,但也不能置哥哥的jiāo代于不顾,做缩头乌guī。想想,还是应该早早把事qíng办妥,而且自己还有了个能帮上忙的人。既然不想亲自动手,还是不要夜长梦多了吧。翻个身,睡不着,于是又拿出纸笔,给哥哥写了封书信。这次乖乖写上了自己现落脚的地方,只说是前两次慌忙忘记说了,并又报了平安,较之前两次,多表了表必定成事的决心。
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起chuáng,携了书信出门。刚走到街上便被一派节日气氛熏晕了。老百姓都出来采购,集市比往日更热闹,远望天桥那边也是摩肩接踵,只能望见黑压压一片头顶。曹恩凡让他好好看看,他便听话好好看看。
沿街各种小吃,东尝尝西尝尝,没多久竟吃撑了,自己也笑话自己,何至于这么没见过世面。走走到了邮局,严天佐从怀里掏出信,从邮筒的扁口往里把信顺进去。闪念间,他觉得不对。这信里的内容大多是自己昨夜思亲之时的冲动话,有多少是真心所想并不能保证,再加上已来北平这么多日,前信里的意思都是这事儿难办,忽然去一封表决心的信,还附上了地址。严天佐脑子一下乱了,只觉得不好,这信寄出去恐怕麻烦,可是这么想着间,信早就滑进了邮筒。他急忙伸手进去追,也是被卡得手背疼。他矮身往邮筒里看,借着一点光线,看自己那封信躺在一堆信上,哀哀叹道,定是天意。管他后事如何,也等有了事再说吧。
在外面吃喝玩乐了大半天,严天佐买了几样果子和各种馅儿的月饼,傍晚时分,去了曹恩凡家。
☆、花香晚风细庭院早月明
严天佐边走边望天,白天的时候还是青天朗日,这到了向晚时分天幕上却扯开了薄云。他抬头默默念着: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忘了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句北方谚语,他自己估计应该是从戏里。快到兵马司胡同儿的时候,在门口小店打了两壶酒,又切了二斤酱牛ròu,拎着抱着,一路惊心动魄地到了曹恩凡家。
大门没关,留着一条门fèng,严天佐用肩膀顶着进了院子,正要招呼,看到曹恩凡跪在供桌前给父母磕头。他不好打扰,便站在院中等他。看他恭恭敬敬、端端正正,一片孝心从动作里就显出来了。二十多年没心没肺的严天佐,这时忽然有点气闷,他长这么大都没这样事死如生般地孝敬过故去的父母。他对父母很小就没印象了,在苏北老家时一直是跟着叔叔过活。叔叔家里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后来又添了一个女儿,哪里还能养活他们。那年闹饥荒,他和哥哥跑出来,现在想想真是祸福相依,若不是逃难到上海谋生路,他和哥哥说不定要寄人篱下多久呢。
兀自想着,曹恩凡那边行完礼起身,早就听到身后动静,喊了他一声。严天佐大包小包走到堂屋,把东西叮叮咣咣放到了桌上。
“怎么买了这么多?”
“过节嘛!”
“我也买了不少。”曹恩凡从供桌角上也取了一包吃食放回桌上。俩人看着满桌子的食物,想是吃到开chūn都吃不完了,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严天佐提了下裤腿,坐在桌旁,招着手说:“吃吃吃,能吃多少吃多少!”曹恩凡坐下,给他倒了杯水,脸上不停笑着。
“今儿高兴?”
曹恩凡没发觉自己一直笑,是以不知道这句从何说起。
“少见你这么笑。”
他这才发现自打严天佐进门自己就一副笑脸,被这么一说,有些尴尬。他今天确实是高兴,总算有个人陪自己过个节了,这人还是严天佐。曹恩凡也知道,从见了严天佐那天起,自己便比从前开朗多了,以前只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孤身一人,自己吃饱全家不饿,世道又艰难,没个奔头。严天佐仿佛从天而降的一束光,让他的生活豁然亮堂了。见到他的时候就高兴,见不着了就跟两脚悬空一样没着没落。他本来是有点怕的,怕严天佐哪天彻底不见,又或者是自己qíng难自持做出什么让他厌弃的事qíng,好梦终究要醒的时候,自己怎么办。可是后来似乎就想通了,也或许是严天佐这样与他亲近让他一时忘记了那些顾虑。
曹恩凡坐到旁边,笑着说:“你来陪我过节,我确实高兴。”
严天佐伸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指着桌上的酒壶说:“高兴的话,今天就喝个痛快!”说着就把酒壶打开了,“拿俩酒杯来!”
曹恩凡去拿了杯盘,摆好下酒菜,严天佐给俩人满上,举起来就是一杯下肚:“花好月圆!”曹恩凡举着杯子,愣住了。严天佐抹了抹嘴,呵呵一笑:“我这话不对。桂花都快败了,今儿月亮还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