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道不销魂_李陶风【完结】(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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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恩凡看着从铁灰色的天空中飘下的雪花,怎么也没想到,紧赶慢赶,赶上了正月十五这天离开北平。他来的这一路上看到沿街都是卖花灯的,他也想买两盏大红灯笼挂在院子里,映着纷飞白雪,一定很好看。
他登上火车,许久汽笛鸣叫,火车缓缓开动,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坐火车。
童飞赶到的时候只留下一缕白烟缠在雪花上,铁轨延伸到看不见的南方。
严天佑与严天佐跟着八爷一起来到了杜家祠堂听堂会,这原本是严天佐最期待的场合,他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
满堂红灯,喜气洋洋。
周围开始叫好,这是给当红坤生的碰头彩。严天佐也是喜欢这位坤生的,可此时她英俊的扮相看在严天佐眼中,不及曹恩凡半分。

☆、理容妆开玉镜瘦损朱颜

  枪留在家里了,让章晋平好好照顾,隔三差五要拿出来擦擦,不要让枪尖儿有了锈迹。没了那把兵器傍身,曹恩凡感到周身空空dàngdàng的,没有个凭依。随身行李不过几件衣服,系个包袱背在身上。就这么孑然一身的去了个陌生的地方。
下了火车,他一阵阵头晕,周围人说话听个半懂不懂。原先跟严天佐聊天儿的时候,严天佐说过上海话给他听,但有限几句,没多大用处。他想向人问个路都不知从何说。可即便是能jiāo流,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打听严天佐这么个人,思来想去还是先得找个落脚的地方。他不认路,只能跟着人流走出火车站,乘客渐渐各自散去,便又剩了他一人。
曹恩凡走在路上,十里洋场车水马龙,皆是与北平不一样的人物景致,huáng浦江上chuī来的风湿湿的,带着些咸腥的气味儿,远处轮船汽笛的低鸣回dàng在江面,让人的胸腔跟着震动。曹恩凡目不暇接,不曾想到上海竟是这样的地方,至少他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大船的。想想,严天佐打小儿在这里长大,这片土地上有他,曹恩凡便不再觉得陌生,甚至感到了亲切。
电车叮叮叮从身边驶过,轿车也比北平多了些,当然路上最多的还是洋车。曹恩凡不知道要去哪,想跟拉洋车的车夫打听个旅店一类的地方,可是路上的车夫都拉着客人飞奔,其余的路人更是个个昂首阔步形态骄矜,他又不好意思贸然前去搭话,就这么一边走着一边等着有车夫靠路边停下。
前面路口,有辆洋车,车夫把车把放在地上,回头找西装革履的先生要钱。曹恩凡快步跟上去,险些碰上迎面来的电车。躲过电车,再看那位乘客已经不见了,车夫数着手里的钱,似乎发现不对,拉着车朝前奔去,刚要越过一个路口,从里面小路冲出一辆黑色轿车,眼看就要撞到那个车夫。曹恩凡一个垫步冲了上去,把车夫推开,又一脚踹开了洋车,自己一个旋子闪过轿车,落在一旁。那轿车停下,司机探出头从里面往外骂了几句,曹恩凡去看那车夫,应该无碍,便也没多言语,司机骂够了就开车走了。
“你没事吧?”
车夫一听曹恩凡说话是北腔,自己便也没说上海话,答道:“脚扭了。”
曹恩凡捏了捏他脚腕,车夫疼得啊啊叫。
“去买点药酒搓搓就好了。以后要小心!”
车夫忽然一肚子气:“谁让那人少给我钱!看着油头粉面人模人样的,贪这点小便宜!”车夫抱着自己的脚坐到路边,看自己的车还躺在一边,便要起身去扶。
曹恩凡摁住了他,去把车扶了起来,拉到车夫面前。车夫仔细看了看他的车点点头:“幸亏没把这车伤着。”说着叹口气,“上次一个人,穿的跟那人差不多,因为着急,几毛钱的路,给了我两块。人跟人真是不能比!”
曹恩凡听着车夫抱怨,倒觉得有些好笑,听他说的这个出手阔绰的人真有些严天佐的风格。
“这位师傅,我是从北平来的,到上海找朋友,现想问个住宿的地方。”
“能住的地方哪里都有的。”车夫说车艰难站起,脚上太痛,只能一脚蹦着,蹦到了车前。“我现在带你去附近的旅店。”
曹恩凡连忙道谢,临走又说一句:要便宜的。
曹恩凡不会拉人,拉个空车还行,车夫只好跛着脚跟在旁边,过了两条小街便是一片弄堂,里面有个小旅店。说是旅店,不过是普通人家把二楼租出去给人住而已。
车夫先找曹恩凡要了五块钱,便去跟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说话。曹恩凡在一旁听他们说了一会儿上海话,又看俩人进屋。片晌,车夫出来,跟曹恩凡说可以住进去了,钱每天一结,刚才那五块是押金。
车夫把车锁在曹恩凡要住的这家门口,又跛着脚往外走。
曹恩凡拦住他问他要去哪里。
车夫说:“我晚上还在跟着戏班子跑龙套,现在也去不得了,得去跟管事的说一声,明天的戏要是因为我耽误了,我就别再见他了。”
“你这脚现在不能走动,我去帮你说吧。”
车夫想了想答应了,好歹给指了路,曹恩凡大概辨了辨方向就去了——南京大戏院。
走了几步就转迷糊了,只好一路走一路问,绕了些路好歹是到了。戏院后门正有人搬箱子,曹恩凡说明来意就跟着人进去了。管事的人很不耐烦,听了曹恩凡的话后,bào躁地说了一通上海话。曹恩凡听了一半,大概是没人替那个车夫,龙套少一个,这场是武戏。
“这时候来触我霉头!告诉他以后都不要再来了!”管事的最后冲曹恩凡说了这么一句。
曹恩凡见话已带到了,转身要走,却又想到戏班子少一个龙套这事说大大说小小,看这管事的样子,该挺急的。曹恩凡脑子迅速一转,自己来上海没头苍蝇似的,到哪里去找严天佐,认识至今他也就是知道天佐爱看戏,要是能在戏班子里找个差事,说不定能打听出什么来,能遇到也是有可能,毕竟能到这等地方唱戏的班子,并不多。
想着便踅了回来,对管事的说:“少个龙套,您看我成吗?”
管事的没想到,上下打量曹恩凡:“你会什么?明天的戏可是武戏。”
“我打小儿练武,练枪。”
管事的一听,拍了手,拉着曹恩凡往后台深处走,大喊:“梁二,给这孩子说说戏,明天他替张友全!”
唤作梁二的从一排行头架子后面跑出来,应承了一声。管事的把曹恩凡jiāo出去,转身走了。
曹恩凡跟着梁二上了台,站在台上一角,梁二手里拿着杆花枪,告诉曹恩凡几个简单的动作。这人身量矮小,耍起花枪来倒还算舒展。言谈间得知这人是这戏班里的大龙套。他说到此处,眉目间难掩骄傲神色。
梁二示范后把枪丢给曹恩凡。唱戏用的花枪比曹恩凡那杆不知轻了多少,耍起来使不上力。曹恩凡轻轻松松完成,但肩上腰上却觉得不顺畅。
梁二看他确实像练过,就想用几个难些的动作难为他,没想到曹恩凡全都完成,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还有什么吗?”
“没……没了。”梁二挠挠头,“你再翻几个跟头看看。”
曹恩凡点头,把袍襟系到腰间,连着翻了几个跟头。忽听有人说:“不错不错。”曹恩凡停下,看到管事的从后台走了上来。看着曹恩凡跟梁二说:“再教他把圆场跑顺了就行了。”指指曹恩凡说,“明天下午过来。”
曹恩凡很高兴,连声道谢。管事的走了,梁二又带着曹恩凡去外面空地练了会儿圆场。曹恩凡有功夫在身,加上聪明灵气,看两眼就会了。他之前观察过京剧演员的动作,跟武术不同,那是一种舞蹈,所以从开始他便没用多少武功的技法,而完全是有样学样,竟然挺灵。
回去歇了一晚,第二天下午又跟着众人一起排练,几次过来十分顺畅。管事的一脸捡到宝的神qíng看着曹恩凡。
这晚上是一场折子戏,曹恩凡只有两折武戏上场了,顺顺当当演完了。
在台上他不敢分神,怕出什么差错,不上场的时候就在上场门儿的幕帘后面看观众席,说不定严天佐就来看这场了呢。
台下暗暗的,分不清人的面目,曹恩凡却知道,只要严天佐在台底下,他总是能看到的。但终究是没看到。
演完第二个,曹恩凡一下台就被管事的叫了过去。
曹恩凡还没掭头,见到管事的坐在化妆台前喝着茶,过去叫了声:“乐班主。”
乐班主笑笑,说话也带了些许京腔:“小子,从北平来的吧。”
“是。”
乐班主放下盖碗儿,又说:“来上海gān什么?”
“找个朋友。”
“找着了?”
“还没有,也不知道去哪找。”
乐班主笑了:“这什么朋友,你来找他连个地址都没给你。”
曹恩凡不想跟他聊得太深,就没说话。
“这么跟你说了吧,我觉得你不错,要是在上海还没找到什么活计就跟着我这个班子。不过也就是跑跑龙套,钱也不多,要是能演个武架子,多翻几串儿跟头,就能多赚点儿。你要是愿意就留下。”
曹恩凡闻言一惊,怕乐班主变了主意似的,立刻点头答应:“愿意,当然愿意。”
乐班主点头,挥挥手说:“行,去掭了吧。”
曹恩凡学着旁边人自己给自己卸妆,看着镜子里满面油彩的面容,想起严天佐说:“你要是扮上,不比台上的人差。”
如今他yīn差阳错扮上了戏,不知道天佐什么时候能看到这样的他,他开始有些期待下一次的粉墨登场,仿佛他是为了天佐才扮上的。
严天佐这天真的出来看戏了,只不过去的是天蟾舞台。在包厢里,这次有小淞陪着,他一言不发,甚至都不往台上看一眼。包厢外是四个八爷的人守着。
作者有话要说:  掭头就是京剧演员把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摘下来

☆、闷恹恹病沉沉身躯困倦

  曹恩凡跟着乐班主的戏班子走了上海大大小小几乎所有的戏院,和众戏子混在一起也耳闻了不少风月秘闻,最常被提起的还是那坤生和杜先生的一段韵事。虽说此事几乎街知巷闻,但在戏班子后台说起来却别有一番风流,似是戏子口中最会讲故事,悲欢离合、恩怨qíng仇说的活灵活现,跟他们眼见亲历了一般。
这么在戏班子里一呆就是几个月,却连严天佐的影子都没见到过。曹恩凡也几次去码头试着打听,可是一来沿江大小码头油栈实在太多,二来青帮有青帮的规矩,见曹恩凡不是本地人,盘道暗语一概不懂,码头扰攘,根本没人理他。曹恩凡全无头绪。
严天佑手下只剩几个小码头还在运转,旁边已有大码头逐一被洋人占用,虽说还在中国人的控制中,可实际上已经是全为洋人服务了。日本人近来猖獗,已经明里暗里多次跟八爷接洽,是普通的商人,还是军政界伪装的商人,倒是不好判断。严天佑已经失手过一次,这次便不敢妄动,只能静观。
一日,他去码头查账,回来的路上见到一个穿着蓝衫的人影,站在江边。他坐在车里,缓缓驶过,那人微微侧首。严天佑心口一紧,这人他见过,在北平,隔着道铁门,他与自己的弟弟说了很久。严天佑只是朝外一望,立刻倚了回去。自己或许认错人了,毕竟警局里灯光昏暗,几个月过去了总会记不清,可如果没认错,那便是找来了。严天佑催促司机快开车,去了八爷宅邸。
从八爷处jiāo清账目回来,严天佑瞥了一眼门外守着的几个黑衣人,几个月过去,早就习惯了。这些人在监视严天佐之前,严天佑是没有见过的。按理说不应该,即使不认识,常在八爷底下走动,总该是有些面熟的。所以,这些人应该是八爷专门培养为己所用的。严天佑本来动过私下笼络的念头,后来判断了形势,还是不要轻易动人家亲卫的好,免得惹祸上身。
严天佑目不斜视从黑衣人中间走过去。进了门看见小淞在餐桌上整理一摞信纸。
“你这是gān什么,弄来这么多纸?”
小淞抬头喊了声“大哥”,然后看着手里的纸叹了口气,说:“外面那几个人寸步不离的,弄得二哥连看戏的兴致都没了。今天大哥你刚出门,就有人送来戏票,说晚上请二哥看戏,二哥说不去,连房间都没出,隔着门说以后哪儿都不回去,连家门都不会迈的,请他们放心。”
“那人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走了。”
“跟你弄这些纸有什么关系?”
“那人走了之后,二哥不知怎么了,就叫我出去买五百张信纸,五百个信封来,还让我买钢笔和墨水。刚送上去了一些,我把剩下的理理好放起来,他什么时候再要我再给他。”
正说着,二楼忽然一声门响。严天佑和小淞齐齐抬头,看到严天佐穿着睡衣站在门口,面色憔悴。他见到严天佑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哥,回来了。”
严天佑看他这副样子就生气,没理他。只听严天佐又朝小淞说:“怎么才这么几张纸?不是叫你买了五百张吗?”
小淞战战兢兢地看了眼严天佑,说道:“我觉得太多了,就没全拿上去,等你用完了那些我再送过去。”
“不用了,都拿上来吧。”说完,严天佐回身带上门进了房间。
小淞抱着纸站起身,看着严天佑。严天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意思告诉他送上去送上去。
严天佐接过纸和信封,想跟小淞说句谢谢,却看着小淞唯唯诺诺的样子说不出来,索xing直接把门关上了。
严天佑在楼下听着动静,越来越觉得这个弟弟不争气,一脸的丧气给谁看!抬头,正见小淞从楼上下来,便问:“他这是要gān什么?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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