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跟过来,抬手朝严天佐比划了一下:“是这位爷带来的。”
童飞这才仔细看了严天佐。严天佐却跟没听见他们说话一样自顾自喝茶,拿杯盖拨弄着杯里的茶叶。
“这笼子是你的?”童飞走到严天佐身边,投下了一大片暗影。
严天佐抬头笑了笑:“不是我的。”
“那我冒昧问您一句,这是从哪儿来的?”
“朋友托我送来修的。”
童飞又回头看了看那笼子,确认自己没认错,又问道:“不知您那位朋友怎么称呼?实在是这笼子和我家那个长的太像了。”然后又问掌柜的,“康老爷子的鸟儿笼子也是从你们家买走的,你认不出来吗?”
掌柜的低着头说:“要真是三十多年的老物件,我肯定没见过,估摸着当年我还在我娘怀里吃奶呢。”
严天佐笑着站起来,走过去把笼子拎到童飞面前:“这笼子是怎么来的我也不清楚,只不过朋友托我办事,我得办妥了才好跟他jiāo代。你问的这些,我实在没法跟你说。”
童飞做了十几年警察,他一下就知道严天佐是从南边来的外地人,看样子到北平也没几天,他虽然不太在意康锡哩家的jiāo际圈子,但也能肯定这人不是康锡哩家的老相识。不过,自己的姥爷没哭着喊着跟他说鸟儿笼子丢了,让他这个当警察的外孙赶紧去找回来,就说明这东西是稳稳妥妥地jiāo到这人手上的。若是如此,不如晚上直接去问问康锡哩家那老爷子。
“既然这样,您就当我没问过。”童飞回身戴上帽子,又喝了两口茶,抬腿要出门却又走回了严天佐面前。
童飞身为警察的嗅觉告诉他,这个人来北平肯定有目的,他能拿着自己姥爷的东西,那么他们之间定有共同的熟人,他虽一会儿就能查清,但有些话还须提前跟他说了。“看您是从外地来的,我得跟您说两句,在北平要多加小心,别给自己惹麻烦。”
这话往好里听叫关照,往坏里听就是威胁。严天佐并没往心里去,眨巴着眼睛看童飞从集宝斋走了。
掌柜的弓腰送走了童队长转身进屋,问严天佐:“这东西,您真不知道来历?”
严天佐把笼子往掌柜的怀里一推,笑道:“下午一定给我修好了,我就在你这儿等着。”
☆、忧愁无人述相思只自知
严天佐果然一动没动地守在集宝斋通往后院的门口,端着杯茶看工匠在院子里修那鸟儿笼子。他本来可以坦然跟童飞讲清这笼子来历,让他直接认走都没有关系,可是见到童飞的那一刻,他本能地生出些许厌恶,故意找了点不痛快。他知道童飞也看出来了,这反而正合了他意。哪怕童飞跨出集宝斋门口就查出他是谁,他也不在乎。
天色渐昏时,笼子才修好,严天佐沿路找着huáng包车,瞥见路旁有买鸟儿的。他看着手里脱胎换骨的鸟儿笼子,想着空dàngdàng的岂不可惜,物自要尽其用才好。他凑过去见有虎皮鹦鹉、画眉、鹩哥几样,还有一种红喙翠羽,颈腹又是亮huáng的鸟儿,生得俏丽可爱。严天佐叫不上名字来,遂问老板。老板高声亮调答道:“这是相思鸟,好看吧?”
“好看。叫的好听吗?”
“哟,要说叫,不如这几只画眉。”
严天佐仔细听了听,确实不如画眉鸟鸣啭动人,可这样子实在招人爱,且就这么两只,怕是不买就叫别人买去了。“我还是要这只相思吧。”
“得嘞。”老板说着,伸手到笼子里捉了一只相思鸟,严天佐打开自己手里的笼子,严丝合fèng地把这小鸟儿接了进去,付过钱,准备拎着走。甫一转身,悟到这鸟儿唤作相思,这笼里的两只如今分开,岂不是真的要相思了么?这么想着,严天佐回头,看那笼里的另一只正在引颈鸣叫,细听隐隐透着嘶哑呜咽,似乎真是备受相思之苦。遂叹口气,回去把另一只也买了。
待坐到huáng包车上,他拎着鸟笼在眼前反复看里面两只对鸣的鸟儿,忽替它俩感到心满意足。“虽然不能天高任你们飞了,但到底有个作伴儿的,你们得知足啊。”感叹一路,方想起这其实也不是买给自己的,只好摇头笑自己犯傻了。
严天佐赶到天桥儿时,章晋平正拿出绝活儿——耍大旗,作为结束表演的节目。曹恩凡在不远处的茶摊儿喝茶,忽听几声鸟鸣,抬头看严天佐拎着鸟笼在他头顶晃悠。
“修好了?”
“你看呢?”
“怎么还买了两只鸟儿。”
严天佐拉过一个板凳坐到他身边,把鸟笼放到膝上,伸进去个手指逗弄鸟儿。“路上碰到了,看这两只怪好看的,分开了可怜,就都买了。反正那笼子空着也是空着。”
“可不知道康爷爷喜不喜欢。”
“不喜欢鸟儿,要鸟儿笼子gān什么?”
“康爷爷爱死物,不爱活物,这鸟笼放他们家,估计也是跟手把件差不多。”
严天佐撇撇嘴,转头对两只鸟儿说:“看了么,人家还不一定喜欢你们俩。”然后对曹恩凡说,“他要是不要你就帮我养着,我住旅馆不方便。”
曹恩凡看那两只鸟儿确实招人喜欢,又见严天佐那么上心,就点点头答应了。
那边章晋平散了场,俩人回去帮着收拾了。
临别时,严天佐想跟着曹恩凡一起去康爷爷家,他大概估计到童飞也会去,不知怎么地就怕曹恩凡吃亏,就算童飞不会怎么着,那康爷爷也是个拉着手不放的主儿,但是这话又不能明说。到头来,在集宝斋遇到童飞的事qíng他也没对曹恩凡说,毕竟不是他的熟人,他可不愿意显得自己什么都往心里去。
曹恩凡好不容易让严天佐离开自己大半天,不想这晚上一路去康爷爷家又会勾出自己何等的心思,寻了个理由跟他说:“康爷爷唠唠叨叨的,我自己快去快回,你帮我忙了大半天了,回去休息吧。”说完,转身大步就走了。
严天佐见他回绝的这么gān脆,原地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才见他已经在几步开外,想起那两只鸟康爷爷不见得喜欢,扯着脖子喊:“鸟儿他要是不喜欢,你可得替我拿回来看好了!那叫相思鸟儿!”
曹恩凡听了最后几个字,心中咯噔一下,顿时停了步子,看看手里的鸟儿,又回头看看翘着脚的严天佐,略点点头,继续走了。
严天佐没看清曹恩凡的点头,却仿佛看到他眼睛里闪了闪,慢慢放下了脚跟。
灵境胡同他以前也总来,碰到了几个熟人,一打听就知道了康爷爷家是第几个院儿。朱门青瓦,就算是不如从前康锡哩家的宅子,倒也称得是上等的宅第了。叩了几下门环,里面问了声“谁”。隔着厚重的门板,曹恩凡听不清声音,回了句:“我给您送笼子来了。”答完片刻,不见有人开门,他以为是康爷爷腿脚不灵便,索xing自己伸手去推。刚挨上铜环,门吱呀一声开了。门fèng渐渐敞开,一个高大的黑衣身影寸寸露了出来。曹恩凡顺着那身笔挺制服往上看,肩头有三星两杠的肩章,再往上便是一张盈盈的笑脸,只是这笑掩不住那人本身横生的气魄。
“恩凡,好久不见了。”
曹恩凡脑子一懵下意识地用枪杆拄了地面,暗暗撑着自己,抬头淡淡笑道:“童大哥啊。”
“进来吧。”童飞接过了他手里的笼子瞧了瞧,把曹恩凡让了进去,看他额头已经渗出汗,轻轻笑了笑,“怎么还拿着枪?”
曹恩凡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张口胡诌了句:“枪也坏了,和鸟笼一起找人修的。”
其实,童飞这天刚一来他康爷爷这里,就把他姥爷里里外外盘问了个遍,早已弄清楚了白天在集宝斋碰到的那人是曹恩凡的朋友。只不过那人油腔滑调,实在不像是曹恩凡会去结jiāo的人。听说曹恩凡会来送笼子,他便故意拖着没走,如今还真叫他等着了。本想伺机问问曹恩凡那人的事qíng,可见他这般扯谎定是有隐qíng,也不戳破,闭了大门,与他并肩往影壁后面走。
“我姥爷在东屋里了,咱先去北屋坐着。”曹恩凡点头,把枪立在门口,抬腿跨进了北屋。童飞把鸟笼挂在斜伸进廊下的桂花树枝上,逗了逗鸟儿说,“这两只鸟儿好看,可惜我姥爷不喜欢听鸟儿叫,麻烦你费心了。”
曹恩凡在屋里望着,看那桂树长得旁逸斜出,两只鸟儿在笼中蹦蹦哒哒,甚是生机盎然,由此想到了自家院子的萧索,摇摇头说:“我忘了这事儿了。”
“两三年没见了,忘了正常。他不喜欢我拿走养。”
想起严天佐的百般嘱托,曹恩凡忙道:“童大哥你这么忙,哪有时间照顾鸟儿,我倒是不嫌吵,还想着康爷爷要是不喜欢,我继续养呢。”
童飞回身看看他,笑道:“你喜欢的话,我就不夺爱了。”缓步走到他身前,端详着曹恩凡垂目的样子,“你童大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先紧着你的。”
曹恩凡仓皇抬眼,只觉着自己全然被看进了童飞那双含笑的眼中。
“哎哟!恩凡来了!”
他这才分出神,从童飞的目光中逃出来,起身迎了康爷爷进北屋。
“笼子给您修好了。”
康爷爷眯着眼睛往廊下看,满口称赞道:“好好好!谢谢你了。”
“您客气。”
“哼,比那小子qiáng多了!”康爷爷挥手指站在廊下的童飞,“你这个亲外孙子,还不如我们这世jiāo家的孩子呢!”
“是,鄂托家人人都是巴图鲁。”童飞哄孩子似地软顶了一句,“我去给你们倒茶。”
“不必了,我这就走。”曹恩凡起身,被康爷爷一把拉住,“再陪我坐会儿,好不容易才又碰见你。你跟你童大哥也有日子没见了吧。”
童飞接话道:“自打六叔病故,接着我做了巡警总队长,就再没见过了。”
“那俩人还不多聊聊。”康爷爷呵呵笑着,突然疾言厉色对着童飞,“可是你小子给我记住了,不许打鄂托家人的主意!”
童飞没辙地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姥爷,又转头盯着曹恩凡。康爷爷浑然不觉地拉过曹恩凡的手:“我们恩凡这一表人才,能文能武的,可得好好成家立业,重振我们满人的威风啊。”
跟老辈儿人说,总是三两句就转到这儿。曹恩凡无奈摇头,自己如今的境况,谈什么成家立业啊。
屋外两只鸟争相叫了几声,曹恩凡想起严天佐告诉他,这鸟儿叫相思,分开了可怜,还是在一起好。檐外天色已经青灰,说了放下笼子就走,不想又多说了几句话,曹恩凡抽回了手,跟康爷爷说:“谢谢您惦记着。我实在是要走了。”
康爷爷见留不住,招呼童飞去送送。童飞过来扶着他的肩,柔声道:“康锡哩家大爷爷要我送,我可是不敢不送。”
曹恩凡借着去拿枪的空,甩开了他的手,说:“那鸟儿……”
童飞没想到他是真心记挂那两只鸟,只好找了康爷爷不在意的一个鸟笼,把两只鸟装了,替他拎上。
他本以为童飞送到门口便会留步,谁知他一路送到了兵马司胡同儿这边。童飞走的极慢,曹恩凡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走三步退两步。很近的一段路,生生走了一个小时。天色越来越暗,颗颗星斗在薄薄的云层后明灭。曹恩凡不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想说。
他并不讨厌童飞,甚至那晚之前他是崇拜他的。童大哥高大、英俊、有本事,就连家世都是自己比不了的,他是真真正正的皇族出身,满洲镶huáng旗佟佳氏。如今虽改天换地,是民国了,可满洲皇族骨子的倨傲还在,童飞更是不掩这份傲气,而这一切他曹恩凡都没有。
然而仅是崇拜,似乎没别的了。纵是那次即将逾矩的亲近,除了让曹恩凡知道他对男人有反应外,也并没有想和童大哥怎样。他只是和童飞一样的人,童飞或许相中了他,但他却没有。童飞还是自小看他长大的那个哥哥。
“这些日子,新jiāo了什么朋友么?”
“嗯?”曹恩凡没想到他居然问了这么一句,对上童飞的眼睛,对方还在等答案。他低头忖着,想到了严天佐,但是又不想张口提他,说出这人来,似乎就会有什么秘密随着一起溜出来让旁人知道。之后他想到了章晋平,这也不能说,卖艺的事还是能不说就先不说。这么一来,他只能摇摇头说:“没有。”
童飞不知缘由,却知他是打算一直瞒下去了,没再说话,闲步往前走。
“童大哥,留步吧,你再回去该不好走了。”
“我现在虽然不巡逻了,可是路还记得清。自打你出生我三天两头往这跑,最近不怎么来也不至于就不认识了。”
“真不用了,再说康爷爷还等着你呢,已经送出这么远了,再送我过意不去了。”
童飞见他面露难色,是真心不想自己送了,笑笑说:“那好,回头有空我来看你。”
曹恩凡应付地点点头:“谢谢童大哥了。”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恩凡,你那朋友我今儿在集宝斋见到了。你这枪我刚看了也不像修过的。”
曹恩凡身子停滞,悟到童飞已经知道了许多,却猜不出此时他想说什么,只好回身,等他后话。
“那人来北平gān什么,你最好问清楚,没事少跟他搅在一起,你们不同路。”
曹恩凡想问一句此话怎讲,却是不愿再同他多说,便随口应了,转身往家走。进了门,他看看手里枪和鸟儿,不由自主地想到,同不同路不清楚,可严天佐,他是个不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