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怕不能把握该怎么办?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仓央嘉措)
如果我早点伸出手抓住阿杰,我们的人生会不会完全不同?现在,他是我的缘,也是我的劫。
一天天,一年年,我苦苦地等、慢慢地熬。他真的打算让我熬入土吗?
许久不见的老友洪宝邀我参加在他家别墅举行的圈内聚会。我无意与不太熟识的人寒暄,端着酒杯,想去一个僻静的地方,谁知阳台已被几个打扮新潮的年轻演员占据。
我正打算离开,一个年轻演员说道:
“那个‘老古董’又开始讲道理了?”
“是啊,我不过是喊了他一声前辈,他便倚老卖老,拉着我说教了半天,还念些我听不懂的诗词,‘老古董’之名真是名不虚传啊!”
“谁让你沾上他的?他在影视圈出了名地爱说教。上次我不过跟道具师吵了几句,他便站出来教训我,说什么年轻人要懂得尊重老前辈,不能因为是幕后工作人员,就对老前辈颐指气使。不就是个道具师嘛,骂一骂怎么啦?他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听说他迂腐的很,帮人免费客串拍片,制片人给他封了红包,他却说红包就相当于片酬,需要报税。制片人哭笑不得,本想帮他避税,他不领情,还告诫年轻演员不要逃税,我都要笑死!他自己有钱往外推,但也不要妨碍别人的财路嘛。”
“是啊,他说什么要维护演员形象,不能给公众造成不良印象。这年头,演员形象全靠公司包装,私底下谁会当真?如果按他那种要求,做事要正正派派、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还有人会在影视圈混吗?”
“哈哈,听说他年轻时曾经打架进过监狱,品行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吧?自己都有污点,还喜欢教训别人!”
“啪!”我将酒杯砸在了花盆盆沿。
几个年轻演员吓了一跳,转过身惊愕地望着我。
“出什么事啦?”洪宝恰好路过,大腹便便来到阳台。
“现在年轻演员的素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冷冷地瞪着那几个一脸愕然的年轻人:“有前辈愿意提点他们,他们居然冷嘲热讽。自己逃税,还嘲笑别人正常纳税。哼,等哪一天税务局的人找上门,他们就等着哭吧!自己不注重品行,污点太多,竞争对手如果玩点手段,随便找一个当把柄,就能毁了一个人的星途。不懂得世道复杂,还不听过来人的指点,也不懂得经营人脉和口碑,稍微有点名气就开始耍大牌,以为自己能红很久吗?”
洪宝看看众人脸色,便猜到了□□分:“是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浮躁,没有我们那一辈尊师重道和刻苦耐劳的优良品德。你们掂量掂量自己,你们能获得前辈的成就吗?一群小屁孩,什么都不懂,还是我带入行的,真丢我的人!还不快感谢逸哥的指点?”
几个年轻人忙向我点头哈腰认错,然后一个挨着一个溜走。
“你别气,别跟这群毛头小子一般见识。”洪宝拍拍我的背笑道:“奇怪,平时很少见你跟后辈计较,他们不识好歹,你顶多是不理睬他们,今天怎么就动怒了呢?”
我没有回答。
他们在嘲笑阿杰,我如何不生气?尤其是他们还提到他当年打架入狱的事。
我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阿杰身上青紫红肿的累累伤痕。当年,他都是为了我才打人入狱,差点毁了自己的星途,还在看守所里遭受毒打……
心揪得很痛,有窒息感,我连忙摸出药瓶吞下一粒药片。想阿杰的时候,我的心脏病便容易发作。
恨他也好,怨他也罢,都无法抹杀一个事实:我欠他太多!早知道结局是决绝地离去,他当初何必对我那么好?何必让我沦陷、让我无法自拔?欠他的,我怎么还?还不清债,斩不断情,被折磨一辈子,究竟是我欠他的,还是他欠我的?
梦中传来汽车马达的轰轰声和皮鞋的吧嗒声。我睁开眼睛,自己居然坐在老爷车里——那辆被我卖掉的老爷车!阿杰走在街道前方,双手揣在口袋中,没有回头。我开着老爷车缓缓跟着他。这条街十分长,长到没有尽头。这是我们首次合作的电影《盲区》里的一幕。
我大声呼喊阿杰的名字,大力按汽车喇叭,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有马达声和阿杰脚下的皮鞋声。我也无法跳出老爷车去追阿杰,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这一幕不就是我们一生的隐喻吗?
我在心中默默祈祷:阿杰,你回头看看我,你回头看看我啊!你什么时候才会回头?你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我只能永远看着你的背影吗?
马武哥过世了!
查出时便已是肺癌晚期,没有撑几个月。据家人说,他走时没受多少罪。
章导是父辈,可马武哥跟我们是同辈。其实,我们都已是半截身子埋在黄土中的人,他只是先走了一步。
马武哥生前人缘极佳,在圈内有很多好朋友前来送行。洪宝、房仕杰和我都是扶灵人。没想到,阿杰也答应扶灵。
我们在灵堂没有交流,中间隔了四五个人。我刻意不去看他,但后脑勺就像长了眼睛,仿佛在时刻关注他的动向。全身安静不下来,总想做些小动作,心中也似鼓擂一般闹哄哄不得安宁。
距离上次见面有多久了?将近十年了吧……这些年,我的两个女儿已经出嫁,还为我添了几个外孙和外孙女。语珊大病一场,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也曾做过心脏病手术。
我还有多少时间?还能等阿杰多久?
他真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他站在棺木的左侧,我站在棺木的右侧。我们的手同时扶在棺木上,同时触摸着死亡。他的站位稍微靠前,我用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他。他的身姿还是那样挺拔,可头微微低垂,面容更加沧桑、更加苍老,仿佛一直在被风霜摧残,从未获得安逸和舒适。他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一切不都是按照他的意愿施行,他不是应该称心如意吗?为什么看起来如此落落寡欢?这样的他,让我怎么恨?
临别时,他竟然主动走到我的面前同我握手,并且小声说道:“注、注意身体!”说完,迅速昂起头,像年轻时一样矜持又带着一丝笨拙地大踏步离开。
一时间,心中满是委屈、辛酸和不甘。眼睛酸涩,我用了全部的自制力,才避免自己当场落泪。
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话!他可以几十年对我不闻不问,现在干嘛又说这种关心的话?我该拿他怎么办?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我该拿我自己怎么办?
我在待岛时曾有幸结识一位佛学大师,他致力于用佛学来推广中华文化。内地某佛教圣地的一座寺庙大悲殿落成,同时举行佛像开光仪式,邀请他观礼。他问我是否愿意同行。他说我一直受尘缘所累,心中不得自在,不如多走动走动,骋怀游目、开襟爽心,或可遇转圜之机缘。在他的游说下,我带上语珊,以一种旅游的心态跟随他一同来到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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