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的争吵就由此上升到谁整天都在班上为国为民为他人劳作,而把少量的时间奉献给家人;谁把大量的时间都用在思索为家人做些什么好吃的,买些好看的衣服、耐读的书等等。这么一比较,好像骆芷兰奉献给工作的时间真的大于卓然这些日子奉献给工作的时间。所以得出一个结论:骆芷兰从来都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老公和儿子放在第二位。而卓然,从一开始就是个任劳任怨,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爱家男人。
骆芷兰气得无话可说,她觉得自己之所以努力工作,是因为卓然的收入不足以供养她和儿子。她的工作性质使然,也不可能有片刻的马虎。既然认可她在这个工作岗位上做奉献,卓然就应该懂得去理解,去体恤,而不是挖苦、讽刺、嘲弄,贬损她的爱岗敬业,以及她的工作本身。
况且,在当今生活中,男人和女人都有社会角色,同样在养家,凭什么女人就要比男人多付出?而且除了工作,她还需要和儿子的老师交流,接送孩子,辅导他做作业,洞悉孩子成长的每一个环节,发现问题及时去想办法解决。她还要想卓然每一个阶段的心情,如果他出现异样,该如何帮他打通内心的郁结。等等等等。
卓然大概被骆芷兰呛得找不到更好的论证来支持自己,于是便说骆芷兰不可理喻。她凭什么会说自己做过农夫?她怎么可能会种地?她又凭什么说自己在渔港码头住过,听着渔船的汽笛声入睡?她看起来根本就不具备那种粗线条生活的能力。所以,他一开始就看走了眼,把她看成个文采出色、口才一流的奇女子。实则她就是个口若悬河的吹牛女王,她用她良好的语言表达能力,以及她近似文学者的联想,在构造莫须有的传奇,而他自己,恰好在她的传奇被说得炉火纯青之际,陷落了。
卓然自顾自地总结出这套结论后,便开始拒绝去理解骆芷兰的生活,拒绝去感受她的感受。因为如此,他不能理解骆芷兰为什么会一回到家里就累到只想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不能理解她作为一个女人为什么不能够每天翻新花样地煎炒烹炸,为所有的家庭成员服务。他认为骆芷兰就是个不合格的妻子,慵懒无用的妻子,她做的事,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做的。最后给一个定论:骆芷兰不算是个女人。
一向以优雅多情自恃的骆芷兰听到这里几乎要气炸了,情急之下,她终于拿出了撒手锏。她开始第一次很郑重地追问卓然,为什么他竟然会在自己临产的时候不请假回家,导致自己难产差点死掉而他却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好好料理自己的月子,以至于出了月子,她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治好了那期间患上的严重胃病、支气管痉挛。还有她至今没有治好的关节炎、贫血症和低血糖?
卓然第一次听到妻子如此数落自己,他愣住了。但转而他又反扑了:你的胃病难道不是先前就有病根吗?你的难产难道是可以预料的吗?你的支气管不好,说不定是在工作中被风呛的!
话不投机,两个人开始在每一次争吵之后冷战。骆芷兰也无休止地回忆起当年生儿子时的场景:腹痛了一天一夜也生不下儿子,医生会诊后告诉她,是高直位难产,需要剖宫,否则,大人孩子都有危险。于是她当机立断,决定放弃自然生产,选择剖宫产。因为高直位难产对于一个产力强大的女性来说,才可以试产。而医生已然给她打了催产素仍不见效果,足证她不具备强大的产力。
可是手术要有家属签字的,母亲患着严重的高血压病,她读着医生递来的那张需要家属签字的协议,怕女儿术后瘫痪,怕女儿术中出现窒息,看着看着,眼神都乱了。后来,颤颤巍巍签了字,老人家便站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女儿一出来,立即瘫倒在地-她的高血压又犯了。
而骆芷兰此时则刚从另一个煎熬中走出来。因为病房太冷,助产士曾经把她的双腿各套上一条棉裤腿,而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则□□在外边。缺乏人性关怀的待产环境,寒冷的感觉,加上一向胃寒,使她在打点滴的时候出现了冷战反应。不停的冷战,差一点就让那位扎麻醉剂的医生失手。医生冒着汗扎完针后告诉她,如果他这一失手,她真有可能瘫痪。可是为什么没有医生看到她的颤抖呢?于是,在医生们谈笑风生准备手术前,她终于喊了出来:我冷!但是医生们没有理她,一个助产士说,谁生孩子不是你这样的?人家怎么没有喊冷?
是啊,她不是特别的产妇,她为什么一定要和别人不一样?但她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接下来,冰冷的点滴滴进了她的血液,冷战更严重了。她甚至要努力用手掐住手术台上的一个物体来稳定自己。医生这才发现情况不妙,忙用热水瓶温暖那将些即将输入她体内的液体。可是为时已晚,已渗入体内的液体摧残着她的意志,寒战比先前更严重了。情急之下,她决定自救。她知道,人的意志有时候可以克服天大的困难。于是她对那位还没离去的麻醉师说,医生,求求您,陪我说说话吧,我抖得要昏过去了。麻醉师显然是个善良人士,他说,好,那我们说说你的工作吧,你做什么的?
她说,我是个记者。
噢,记者!记者这个职业很好啊……医生有兴致地和她谈起了记者这个职业的事。终于,一个小时以后,当她的冷战逐渐改观时,一声婴啼打断了她和麻醉师的交流,也使她忘怀了自己差一点因点滴过于冷凉带来的痛苦。
一切都结束了。她冲医生说,能把孩子抱给我看看吗?助产士说,好小的一个孩子,这么小的孩子你竟然生不出来,真丢人!说着,把孩子抱到眼前。她定睛一看,竟是个小帅哥,乌溜溜的大眼睛,洁白的小脸,完全没有初出婴儿那种又皱又丑的感觉。看着看着,她忽然闭上了眼睛。医生以为她昏迷了,结果却发现是睡了。她太累了,与冷战酣战了一个多小时,为了战胜冷战,她又和麻醉师聊了一小时,而那时,她身体里正在大量地流失血液。
出手术室的时候,医生习惯性地冲门外喊:骆芷兰家属,推病人去病房?应声的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妇人。医生抱怨了一句,几个人一起将骆芷兰推到了病房。
幸运的是骆芷兰术后几乎没有痛感,手术第二天的半夜就能自己下地走动。可是孩子却被医生留在了保温箱里,直到第六天才见到,因为他太小,只有四斤八两。在那五个见不到孩子的日子里,骆芷兰不断地收到医生的通知。一忽是传染病筛查,一忽是脑部疾病筛查,一忽是唐氏综合征检查……好在她被一次次惊吓之后,终于没有得到不好的消息。为了看看孩子的状况,谨防孩子出问题,她曾几次全副武装穿过空旷、冷寂的长廊去探望他。看到他生龙活虎地在那些不足五斤重的小伙伴们中间大声啼哭,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就是因为孕育期间营养缺乏才长得弱小,其实是健康的。于是找人把孩子要到自己身边。
这些,卓然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也消化不了。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在一个新生命诞生时,他缺席了,无论对妻子还是对孩子,都是终生遗憾。她没有追究他,他却一天到晚挑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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