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是其他病人的沉重呼吸声,更使她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不真实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别人能够那么轻松地呼吸,就像是完成最自然的动作,吐气,吸气,而她,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一把钝刀在她的支气管上来回摩擦,让她恨不得挠破自己的喉咙,看一看是不是真的有把刀子横在她的身体里。代小枫很少想起以前的事,甚至很少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抛弃自己生命的人,但毫无疑问,梅琴芝决绝的行为成为恐吓代小枫的梦魇,痛苦如同浓稠的血液,蒙住了代小枫的双眼,使她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就连当下,她都想浪费掉。代小枫意识到,自己已经把当下的分分秒秒碾碎为沙子,它们从她的指缝溜走,未来的每一天都会变成当下的生活,它们是沙子,代小枫不觉得自己能抓住。
这是一个死胡同,她被逼入绝境,她紧闭双眼,催眠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双手合十祈祷,睁眼时一切如初——梅琴芝在敲她的门喊她起床,她不情不愿地蹬着自行车上学,放下书包后对上许策的笑脸,苏织趴在她的桌子上喝牛奶,边上是过来凑热闹的龙希季——可是,这一幕只能出现在梦里,他们都消失了,有人的头像永远暗了下去,于是代小枫睁开眼睛,面对逼仄的病房,她觉得自己没有振作的理由。
代小枫终于承认自己病了,可是她吃的药并没有让她的病情好转,她不相信医生,她的潜意识里告诉她这是命运,正如她的奶奶说的,她是个灾星。她会给周围人带来厄运。代小枫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一时间,她想到了死。既然活着很痛苦,那么如果她永远闭上眼睛,她就不用忍受数数等天亮的痛苦了。她在一条没有灯光的甬道中踽踽独行,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到头,可是她算到自己都忘了步数的时候,她往前看,黑布隆冬,往后看,黑布隆冬,她崩溃了,浑身酸痛,脚底磨出大水泡,无力往前多走一步,没有人来拉她一把,她怀疑自己其实早死了,现在身处地狱受尽折磨来还前世的债,说不定有数不尽的孤魂野鬼躲藏在这无边黑暗中嘲笑她的狼狈和无知。代小枫的耳朵从早到晚不停耳鸣,也许这是小鬼们给她的提示。
以前美好的记忆会在梦里突然造访,醒来时,代小枫会升起希望,虽然仅维持短短一瞬,她又被打回原形,她更加自我厌弃。露露出院没多久,又回来了,这次住在隔壁病房,不过她还记得代小枫,常常过来串门。听护士说,露露的状况愈加糟糕,进医院来只是因为家里人实在看不住她了,代小枫自顾不暇,只不过偶然听到这些话,下次露露来的时候她便打起精神,留了个心眼。貌似露露的眼睛没有以前那么亮了,婴儿肥也消了许多,下巴尖尖,看上去更加可怜。不过代小枫的记忆力下降了许多,她也不是很确定。直到有一天,露露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洗手间,从睡衣里掏出一块瓷砖碎片,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将碎片放进代小枫手心,露露表情轻松,让代小枫觉得这也许是露露最开心的时候,这个笑容是真心的,之前的都是伪装出来给别人看的。代小枫收回手,被感染似的朝露露回以微笑,她知道她的嘴唇毫无血色,指尖僵硬着,她攥紧了手中冰冷瓷片。
☆、第三十七章
四周很安静,除了墙壁正中央挂着的时钟发出滴答声,护士检查完病房出去后,代小枫缓缓睁开眼睛,静静望着时钟,现在是晚上九点过三分,听着护士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远去,她知道,等检查完这一层的病房,值班护士就会偷个小懒,眯会儿眼睛,从现在直到早上六点,无意外地话,不会有人踏进病房。代小枫从枕头套中取出瓷片,轻抚锋利边缘,她今天特地和医生提了句自己最近睡眠状况不太好,果然今天晚上需要吃的药片剂量加大了些,代小枫知道再过不久,她就会真正睡去,在那之前,她得先把自己要做的事完成。
因为右手的力气比较大,所以代小枫是右手拿瓷片去割左手腕。露露显然是很有经验的样子,仔仔细细地告诉代小枫从哪个角度割下去,会让血流的更快,代小枫眼前突然浮现露露说这些话的样子,仿佛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讲到如果割的不够深,血很快会凝结。露露皱皱眉,说:“那就叫自残,不叫自杀了吧。”手腕剧烈地疼痛让代小枫差点鼻涕眼泪全都飙出来,代小枫看了眼不断冒血的伤口,用右手把左手藏在被子下,如果任凭手垂在床侧,血液的滴答声会打搅到别人。这段时间以来,代小枫很瘦有什么激动地情绪了,头海里最多的念头是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死是最简单的事情,闭上眼睛,不再睁开,力气渐渐散去,声音飘远了,接下来是永恒的宁静。有些人担心自己死后没有人再记得自己,自己在这世上留下的痕迹很快会在时光中风化,代小枫是从未想到这些的,她寻找的是一个解脱的方法,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死,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逃离这没有尽头的黑夜。
也许今晚是她最后一个夜晚,也许她的长眠从现在开始,她很迷茫,因为她嘴角带着笑,眼角却挂着泪水。她的脑子里空荡荡地,在她这短暂的人生里,出场的人物不多,单薄而又悲惨的十几年啊,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回忆的。
猛然睁开眼睛,头顶是苍白的墙壁,代小枫深呼吸剧烈咳嗽起来,手腕还有头痛的厉害,但这是她活着的证明。有护士走了进来,赶紧又把她压回床上,却止不住代小枫放肆的笑声,她笑着笑着,渐渐蜷缩起来,然后是大滴大滴的眼泪落进泛黄的被单中。代小枫知道自己并没有完全好,但现在起码她开始努力让自己好转。像是突然惊醒,代小枫开始努力扑腾起来。睁开眼的那一刻,她想到许多,她的脑子又开始运转了,经历这次割腕,她确定自己还是活着的,也让她明确,她不想死。她不会像母亲那样,随意放弃自己的生命。代小枫躺在病床上,不停地与自己的消极情绪奋斗,她对生命还有渴望,为什么她不能再次站起来呢?她未来的人生,没有任何可倚靠的人,她不想在原地等死,就只能拖着病体往前走,只要一直走,出口的光一定能照亮她的眼睛。
再见到即将转院的露露,代小枫真心微笑着说,我不想死,希望你也别总折磨自己了。露露苍白的小脸挂着冷漠表情,没有道别,被母亲掺着离开了。代小枫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昏黄的走廊尽头,她多想,此时也有人能陪在她身边,摸着她的伤口说好心疼,但她知道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代毅成来看过她一次,头发又白了许多,整个人更显老了,代小枫看着看着,沙哑着嗓子说,爸爸,我想回家。代毅成一愣,冷下脸说,房子已经卖了。代小枫的心沉入谷底,不可抑制的恐惧与悲伤几乎又要将她吞噬,这个时候代小枫就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你想活着吗?每一次代小枫的回答都是想,很想。可是这天以后,代小枫觉得与那个阴郁的自己战斗几乎要耗尽她所有的精力。
又被送回精神病院后,代小枫更加确定自己厌恶这里压抑的环境以及受限制的环境,她想要出去,哪怕是出去流浪,也比在这里发疯的好。只有代毅成来接她,她才能回去。代小枫知道住院的费用也不便宜,如果代毅成把她丢在这里,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她的治疗,或许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想要一个人处理家中的那套房子。代小枫想起,梅琴芝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她,她有一半的房子产权,如果代毅成成功地把房子卖了,那么起码有一半的钱是应该归代小枫的。她现在在精神病院里,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代毅成可以独占那些钱。代毅成巴不得她离他的那个家远一点,他要钱,不要女儿。代小枫不在乎钱,不想要这样的父亲,她现在只想出去,只想要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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