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衹宁从小家教死板严格,养出一身臭讲究的毛病,一向遵守三餐饭点,错过了时间就不再进食,且他自己又是个猫舌头,一点咸淡不宜,就马上会坏掉食欲。但他此刻吃得认认真真,甚至给对面看着他的裴纯安制造了一种“我做饭果然还不错”的错觉。
何衹宁在固定时间去指定餐馆用餐的机会还有很多,但在这样一个地点吃到这样难吃的一碗面,大概再不会有第二次。
裴纯安看他慢条斯理地吃面,越看越觉得这个碗太小,应当直接把那一锅面都端出来都给他才好。面汤很烫,何衹宁要将唇瓣轻轻撅起一点,吹散面上的热气,再将面条小心呲进嘴里。他咀嚼的幅度很小,嘴唇被烫得有些发红,裴纯安移不开目光,看得有些口干,第一次知道吃面条是件那么色`情的事情。
他很舍不得他吃完,问道:“何先生会不会做饭?”
何衹宁把嘴里的面吞进去,放下筷子,回他:“会。”
裴纯安:“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领教一下何先生的厨艺?”
何衹宁心想恐怕没有,面上还客客气气道:“厨艺不敢说,只是会做两个简单的家常菜,恐怕要让裴先生失望的。”
裴纯安心里已经幻想到很远,闻言当即道:“何先生之前说请我吃饭,我看不如改成何先生亲自下厨好了,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有这个口福,尝尝何先生的手艺?”
他就差没把“去你家还是我家”说出来,吃顿饭其实也没什么,何衹宁想了想,没有拒绝他。
他给他煮过一碗面,自己再给他做一次饭,正好也算还了人情。
而在裴纯安的想法里,做饭这种暧昧的事,一来二去的,就在柴米油盐里培养出感情了。
何衹宁勉强吃下一小碗面,再多一口也吃不下,拒绝了裴纯安再来一碗的热情邀请。裴纯安拦住他,说碗自己来洗就行,何衹宁只好站在边上眼睁睁看着他过了两遍清水就放在一旁。
裴纯安明明根本不擅长这些事,何衹宁看了一会,突然问他:“裴先生刚才是在和女朋友讲电话?”
裴纯安回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何衹宁是话没忍住,又不方便探人隐私,只好笑了一下:“没有,就是看裴先生刚才挂电话时表情很温柔,有一点好奇。裴先生不方便说也没事的,是我冒犯了。”
裴纯安没有很快回答他。他将碗筷一一放回消毒柜,又将案台上的水渍清理干净,擦了擦手,才转过身,看着何衹宁的眼睛,告诉他:“何先生误会了,不是女朋友。”
他不是温柔的人,连对裴纯一更多时候都是在冷着脸色,却会得到这样一个评价。裴纯安很想告诉他,那仅仅是因为此刻问问题的人当时就站在他身后,而与电话另一头的人是谁无关。
但他现在或许是很温柔了,因为问问题的人就在眼前。何衹宁这会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他说:“不过何先生原来那么关心我的情感状况?”
“裴先生不想说就算了,”何衹宁抿了抿嘴,“我就是随便问问。”
“但刚刚在病房,何先生不是还想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裴纯安又逗他。
何衹宁见裴纯安挑起眉,很想笑的样子,就已经后悔了,他脸皮很薄,半天才憋出一句:“裴先生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我很好奇何先生到底在想什么,”裴纯安上前一步道,“只是像何先生一样,想了解一下合作伙伴,不过分吧?”
何衹宁没说话,半开放式的厨房足够宽敞,但他位置糟糕,退后一步就是吧台,裴纯安靠的太近,他就没有地方好躲了。
裴纯安在他身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对他说:“何先生误会我一次,我也误会何先生一次,是不是正好扯平?”
他们离得很近,能听出何衹宁的呼吸很慢很长,刻意保持在一个稳定的频率。但大概真的太近了,他之前在医院演得天衣无缝,现在却轻易被裴纯安看出了破绽。
何衹宁只觉得他说的这个抵消法全无道理,莫名其妙,质疑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就听裴纯安又道:“既然已经扯平,那何先生现在是不是能对我说实话了?”
何衹宁愣了愣,他思考了一下,回望他的眼睛,道:“我不明白裴先生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很有诚意,不知道裴先生是指什么?”
裴纯安和他对视一会,忽然笑了。他扬起眉毛,一手插兜,另一只手撑在何衹宁身后的吧台上,将他囿在一个退无可退的夹角。
他说:“何先生现在不承认也没关系,那我来说吧。我也有事情没有对何先生说实话,怪不得何先生不够坦诚。”
裴纯安离他近于半个身位,姿态是不容分说的侵略性,何衹宁闻到他身上苦艾的气味。正渐入松杉的基调里带出一点似有若无的茴香,木质的男香里晕开丁香温暖的甜意——何衹宁认出这个香味,且时隔九年来,对它依旧完全没有抵抗力。
这是犯规,他想,他什么时候偷偷用的香水,而气味又正好保留在同他们九年前第一个吻一样的前调里?
何衹宁的呼吸微微一滞,独特的气味总是伴随着某一段回忆,他不太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裴纯安声音里带着笑意。他说:“何先生看起来好紧张。明明是我要表白,怎么反倒是何先生耳尖先红了,是不是想起什么事了?”
何衹宁黑发半干未干,被他自己擦得不太整齐,刘海撩到耳后去了,导致何先生全身上下最诚实的耳根部分便暴露出来。
裴纯安的话音还没落地,何衹宁已经陷入半僵硬状态。要知道表白这个词含义丰富,不仅仅有坦诚相告的解读,还有另一种更普遍的用法。
但裴纯安只是看了他一会,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了,没有再进一步,只是保持着这样一点距离,用一种过分小心,又过分克制的语气告诉他:“我很想你。”
他声音听起来那么温柔,好像真的怕把他吓走了。何衹宁闭上眼睛。
苦艾的气息覆盖整片森林,进入了广藿香微苦的中调。这段回忆伴随着疼痛的、支离破碎的体验,他不知道对于裴纯安来说那是什么,但那对他来说有更为郑重的意义。
他的家庭教育古老而传统,不能与他离经叛道的性向相容。何衹宁是很醉,但却不是不知道进入他身体的另一个人是谁,他的潜意识里本能向往对方的气息,并以一次性`行为作为某种关系的缔结仪式。
但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大概以为他再也不会回国,亲手退回他的信件,让他的情衷两次横渡太平洋上空,永远深埋进冰冷的保险柜。也是这样一个人,现在却用他们共同的、闹剧一样的回忆里的气息,试图与他坦诚相见,然后告诉他,他很想他。
睡一夜而已,能睡出多少感情?
何衹宁垂下眼,睫毛在吧台的环灯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藏尽眼底复杂而真实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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