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嘈杂,林积没听懂她在喊什么,只看到那小姑娘身旁的青年蓦地转回头来,军装挺拔张扬,眉目鲜明俊秀,翘起的嘴唇还在微笑着说着话,但是一下子就停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一块化石。
☆、朱庇特之吻
午后日光烈烈,空气里上下涌动着躁郁不安的因子,浮尘从电车车顶滚落到Québec咖啡厅的红漆门边,被推门涌出的气流推到对面。身后是冗杂的香水味,混杂着广东话、法语、客家话和北地方言的豕突狼奔,喧嚣之中有足足半晌,马路对面仿佛挂着一张凝固的苍色油画。
直到林积向后退了一步,抬手把帽子摘下,露出被黑网纱遮住的面孔,向这边微微一笑,颔首示意颜浓浓过去。
硬质网纱一挑,油画上高傲冷漠的无名女郎脱缰跨入红尘,长眉唇角都如天工造物,露出千里之遥的风情。
是一阵来自荒原的风,在他身边短暂停驻过。
风有些大,关霄压住军帽,左右顾盼着车流,按着颜浓浓的后背带她冲马路对面走去。他自己在马路边就停下脚,颜浓浓小跑上人行道,先踮起脚尖抱了抱林积的腰,笑嘻嘻地说:“阿七姐姐,好久不见。”
林积笑着拨了拨她的刘海,目光只在关霄脸上扫过,很快就转开了。关霄也没说什么,跟颜浓浓打了个招呼,戴上墨镜开车去军校。
那群人都是颜浓浓做话剧社的同学,一听这就是给他们小剧场的大老板,都起哄要请林积吃饭,有个穿工人装的男孩子笑道:“都说三少的姐姐比三少还厉害,现在一看哪里厉害?大小姐这么和善,颜浓浓,是你自己害羞吧?”
业余话剧社这种事完全不赚钱,但林积今天尤其有耐心,笑着请他们上楼吃法餐,陈雁杯当即转头叫司机开车,“云吞都不请我们吃也就罢了,当着我们的面请他们吃法餐?阿岚,我请你吃申城黄鱼面,加大排加鸭腿还加老虎蛋,辣酱浇头咱们要他十碟,走吧。”
说是请客,但林积要是一直在,他们反而放不开,所以她坐了一会就离席上楼回办公室。她的办公室在大臻饭店顶层,并不很大,但是五脏俱全,连浴室和厨房都有,但翻检了一圈,最后只找到半条硬邦邦的法棍,只好打电话叫人送吃的上来,结果等了好半天才听到敲门声。
林积抱着电话边说“船运的细目去催一催”边走去开门,门一开就皱了皱眉头,因为是李焕宁带着颜浓浓上来的。颜浓浓手里提着食盒,里面是最普通的鸡丝皮蛋粥,一根油条,一碟油焖冬笋,一碟菜心黄豆。林积坐下吃饭,颜浓浓也在她对面坐下来,把下巴搁在手臂上,“怎么只吃粥?”
林积看着她亮晶晶的圆眼睛,起身又找了一副餐具给她,见颜浓浓果然拿起勺子吃粥掰油条,笑道:“怎么不吃法餐?”
“本来在巴黎就每天吃,回来之后关霄又是每天吃,我都要吃吐了。”
“让他带你吃些别的。”
“唉,”颜浓浓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放下筷子,“你怎么不高兴?”
“以后不会了。”
颜浓浓本来话很多,但说着说着就不想开口了,因为关霄现在一提林积也是偏开头,懒得说话的样子。她本来觉得区区五年弹指就过去了,除了父亲又老了一点,除了颜泗郁结了婚,家里还添了一个咿咿呀呀的小怪物——其实她理解中的大多数矛盾都呈现为模糊的灰色,表面上会变的东西其实很少,但现在才知道旁人口中说的“三少和大小姐现在关系不好”是真的。
颜浓浓想了想,虽然犹豫,但还是压低了声音,“阿七姐姐,有件事情只有行政院的人知道,颜泗郁在家说漏了嘴,所以我先告诉你——你最近要当心。”
林积抿了一口粥,挑起一侧长眉,示意她继续说。颜浓浓便说:“我们知道你是生意归生意,但有些人想清党想疯了,在那些人眼里,大臻就是‘财路不正’。颜泗郁说他们在准备过几天选个日子突击严查海关,拿几只出头鸟开刀。别的他虽然没说,但我觉得大概还是在揣摩检阅使的意思,万一曹督军也赤化,大概不会乐见其成。所以你最近要是还跟他们有船运的生意,就……”
她越说声音越低,林积早就笑得往椅背里一靠,把调羹搁下,又随手揉一把她的头发,让她看自己满屋子的文件,“你们写诗还得有主义呢,生意更是没法归生意。早知如此,大臻就该只伺候北平津门,不该把手伸到广州和奉天去,可惜如今人人都穿惯了大臻的平价布,这要怎么收敛?不过钱也赚够了,真到那一天,我扛一箱金条上船跑路就是了。你收收心,好好谈恋爱。”
颜浓浓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一时气得埋头吃饭。林积又说:“你是怎么上来的?大臻人多眼杂,你以后再来找我,去侧门开专用电梯。”
颜浓浓鼓着腮帮子点头,吃完抹嘴就跑,摸到电梯处下了楼,然后一拍李焕宁的肩膀,“李经理,你老板叫你上去开会。”
李焕宁立即抱着船运单上去,林积正在喝咖啡,问他:“有风吗?”
“那栋楼里上下已经洗了好几遍牌,现在还是绥靖占上风,就等检阅使的意思。如果西南三省跟他们站在一边,放手对日本人视而不见就是眼皮子底下的事。……老板,不如问问三少。”
参谋本部被商界视作形势的“晴雨表”,一点口风都价值连城,但关霄自己不关心时势,更是从来很少在她面前谈这些东西,林积也从不单独在家里见生意场上的人。林积笑道:“李经理,越到这时候,越不能破了规矩。”
李焕宁只好低下头,“是。”
果然大臻当晚就收到行政院的临时传书,几个警卫兵催得很急,李焕宁不放心,亲自送林积去政府大楼。高仑是临时调查委员会里跟林积最熟的,就在楼下等她,一路告诉她:“大小姐,这次千万要当心,里面都是您往日不大熟的官员,我们厅长也在。”
林积笑道:“熟不熟倒是次要,看不懂帐才要紧。”
高仑笑着摇摇头,全当她说胡话,“是因为日本商会拍了电报,说有人蓄意扰乱市场,所以今天港口严查船只,查出来大臻在往北边运呢料,都是军用规格。我知道大小姐是生意人,可是眼下这个环境容不下这样的生意。特案特办,杀鸡儆猴,军校牵头临时成立的委员会,什么人都有。有的人你认识,还有的是经济委员会新调来的。”
那批货是东北民间商会订的,商会跟日本商会的芥蒂由来已久,东北又早就乱了,既然是军用,去处自然不消多问,日本人介意的恐怕并不只是市场。高仑提点了这么几句,但其实都是林积早就知道的,一时把手袋交出去,又笑着谢过搜身的警卫向内走,里面的人首先喝了一声:“谁让你进来了?”
林积回头道:“李经理,你先下班好了,这里一时半会也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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