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哥尔摩情人_北不静【完结+番外】(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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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舱里没有点灯,老庞正坐在地上检看箱子,东西乱七八糟摆了一地,见她进来,连忙说:“是螃蟹的东西。这鬼头孩子针头线脑的东西多,我走得急,只全装进箱子里,现在才收拾。”说着笑起来,“我又不识字,大小姐,你说这些个破纸片,他写完就烧了多好?省得糟老头子看不懂,又想看。”

  林积便拿起一本来,也懒得开灯,就着月光,告诉他:“是他读军校时的功课,里面是……校训,四方上下曰宇——”

  老庞忙说:“哎哟,大小姐,可别再念了,心里怪难受的。等我回了福州老家,刨个坑埋了便罢了。”

  他惯常嘴硬,若真是要埋,早在金陵就埋了。林积便把东西放下,静静在满地狼藉中坐了一会,站起来说:“明天就到福州港,老庞,理好东西。”

  甲板上黑魆魆的,撒着满地月光,曹祯戎正在那里抽烟。她站定叫道:“曹伯。”

  曹祯戎难得碰到不劝自己戒烟的晚辈,心情顿时很好,跟她站在船舷边看了一会海上明月,突然问道:“等到了那边,你待如何?”

  林积笑道:“又不是第一次白手起家,还能如何?”

  曹祯戎哈哈大笑,“得了,阿七,你也别跟曹伯打嘴仗。这次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帮三少,大臻经营多少年,说放就放了?”

  “就是经营日久,才知道他们没有我也一样站得稳。”

  “你竟然会肯走。”

  漫天银河繁星投落,海上人间同是一色,天涯共此时。林积慢慢地倾身靠在船舷上,“不走?大约也是可以抗命……但三少恐怕不好跟上面交代。”

  曹祯戎吐了个烟圈,指了指她的眉心,“你这里,全是不平之气,就算眼下屈膝,也骗不了人。但今后记着,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自己活得好比什么都强。”

  林积这夜睡得并不好,辗转到四点多,一看手表,连忙起来去催老庞。今天大船在福州港短暂一停,但老庞家在福州港外的海岛上,要到家,还要再搭一班船,听说船票并不好买。老庞近来恍恍惚惚,这种事只能她来操心,于是一早就披上外套去把老庞叫起来。

  老庞的三只皮箱就立在门口,林积提起一只往外走去。天光未明,外面人声渐强,卫兵随扈都已经起来了,海员们忙活着停了船,又下船去弄补给。老庞已经赶了上来,连忙说:“唉哟,大小姐,您手还没好呢,这可使不得!况且他们哪里能让您下船?我自己去便好了!”

  原本林积是不被允许随意走动的,但几个巡逻的亲兵见林积走过船舷,却也没阻拦,反而侧脸过去,绕着无人处走开了,竟不知道是谁在躲谁。

  林积心里一动,却来不及多想,迅速戴上呢帽,侧身向前走去,“你提着箱子,哪里还空得出手来买票?”

  她的性子一向固执,劝一次和劝十次全无区别。老庞劝过一次便不再说,提着两只皮箱跟她下船。人来人往,全是生面孔,担着青菜、生肉和淡水的汉子来来去去,林积微一侧身便擦了过去,老庞连忙跟上她。

  船务中心前排起长队,去小卢岛的一列队也排得极长,他们耐着性子等了一会,总算买到一张票。码头上早已是人潮熙攘,抱着孩子的妇人呼喝着叫人让道,婴儿尖锐的哭声划破清晨,卖报的孩子瘦小灵巧,“号外”声一路穿行无阻,他们提着箱子,却是磕磕绊绊,路走得十分费力,老庞气喘吁吁道:“大小姐,这快到码头了,您回去吧——”

  一个穿棉袍的脚夫在林积身边擦过去,扁担竹箧无意一撞,擦得林积半边身子又开始发疼,手里的箱子被猛地磕到栏杆上,箱扣一下子散开,里面的东西七零八碎散了一地,卖报的孩子也脚下一绊,扑通摔在地上,手里的报纸只剩几张贴在潮湿的地上,剩下的一沓纸页全都哗啦啦飞进了青空。

  卖报的孩子也是有人看着的,那人大老远地骂骂咧咧了起来,“报纸卖不出,还要我赔钱——”

  林积揉揉胳膊,把那瑟瑟发抖的孩子扶起来,“不怕,我拿钱给你。”又蹲下去捡那些纸片,手上还戴着手套,不大容易捡,一眼之下却顿住了。

  报纸被泥污沾湿,还看得出字迹,林积知道这是一家花边小报,近来被革命人士买去做了揭露阵地,不少消息都是官方报刊上隐而不发的。这一条消息只是藏在边角,并不显眼,大致说的是此次金陵全城清查的内幕,几个字被黑泥和脚印遮住,只剩下“东北刑犯逼供”、“名单”、“密码”的字眼格外刺目。

  林积心中发寒,懵然想到这次清查的雷霆手腕,又想到那被东北宪兵逼出来的金陵革命党名单将被血洗,最后想到关霄为什么会接手蒋仲璘的工作。

  因为海运线命在危殆,所有人都自身难保。

  老庞叫着“大小姐”又逆着人流跑回来,见她眼睛发直,但好歹还在那里,便松了口气,蹲身去捡东西。林积看着老庞抖抖索索地把东西收回箱中,这才发现那些纸上不只是庞希尔的功课,还有不少她熟悉的东西,有关霄折的青蛙,拿狗尾巴草做的指环,她自己压在书里的银杏叶片和海棠花瓣,更多的是发黄的纸张。

  码头的地上潮湿极了,纸也被黑泥沾脏,上面布满了熟悉的字迹。那句“青天视我做蝼蚁,未必我便要匍匐”原来并不是一蹴而就,关霄在纸上涂涂抹抹修修改改,才拿给她抄。还有他们小时候被关倦弓摁着练字,拿颜鲁公的字拼成临帖,“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或者“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旅客贫辛,波路壮阔”,她在前面写一行,关霄在后面写一行。虽然很俗,但没人不喜欢左思和鲍照。

  这些东西她在书房找过,没有找到,所以还以为关霄早就扔了,原来被他“扔”到了庞希尔那里。关霄生得一副纨绔样貌,皮囊里的核子却重情重义,没丢下过任何东西。

  林积猛地站了起来,摸出一张纸币来递给那卖报的孩子,转身大步向船务中心走去。她逆着人流,走得格外艰难,没走几步又被人扯住了肩膀,曹祯戎把她往后拉了一把,林积见他戴着礼帽,勉强遮住棱角锋锐的面容,想必是避开耳目下传来的。曹祯戎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你疯了?!上哪儿去?”

  林积毫不犹豫,拧身拂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去,“曹伯明知故问,我回去帮三少。”

  曹祯戎压低了声音,“就是因为你要帮,所以他才让你走!我跟你说过什么?什么比活着重要?三少是一片真心,你就要这么糟蹋?”

  人来人往都是磕磕碰碰,林积慢慢说:“是他要我走?”

  她别过脸,眼底竟然微微一湿。但她一向情绪极少,再转回来时,已经又是一片清明,“我放他一个人在那种地方,那才是糟蹋。”她把曹祯戎的手掰开,“曹伯,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旁人要怎么跪我们管不着,只是他要怎么站着,我就怎么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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