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步走过去,他审视着对方,而后开口。
“宗政先生,我桂明义是不会心疼钱的,这一点希望你清楚。可我也希望你让我先得着点儿实打实的好处,古时候降将表忠心,尚且要提着旧主的头来见呢,我自然犯不上让你对秀峰和吴月绢怎样,他们不值得。可你总还是要帮我先无声无息干脆利落‘干个活儿’……我才能彻底信你啊,是不是?”
“……什么活儿,大少爷尽管说。”缓缓眯起眼来,宗政良沉着脸问。
对方看着他,就像在咂摸他言语里的滋味,表情中的真意,不知是觉得他真的有“弃暗投明”的意思,还是太过刚愎自用而已,但总之,桂明义最终点了点头,右手抬起来,冲着身后不远处的男人勾了勾指头。
一直沉默不语甚至没有表情的周冰颜走了过来,好像早就排练了不知多少次似的,从手中的牛皮纸袋子里撤出一张信笺,交到宗政良面前。
然后,那个声如其人,异常冷静,好像毫无波澜的男人就开了口。
“宗政先生,请到这个地址,找这个人,取一样东西,拿到之后,把其中一个,放在他的茶杯里或者饭菜里,带着另一瓶回来即可。”
话,说得格外平淡,平淡到似乎在讲一件太过普通的事情,普通到不需要动脑,更不需要动感情。低垂着的睫毛挡住了所有可能发生的目光接触,周冰颜说完,仍旧保持着那种淡淡然,重新走回到桂明义身后。
低头去看,手里的信笺上写着一个地址,一个人名,如此而已。
那天,宗政良去了那个地址,见到了那个人。
他拿到了对方交给他的东西,然后趁对方不经意间,把其中一瓶液体,倒进了茶杯。
再然后,他起身告辞,回到老宅。
整件事,做得行云流水,毫不拖拉。
最后,他把剩下的那瓶东西交给了桂明义。
坐在椅子里的男人接过,看了看,嘴角渐渐挑起来,并最终笑出了声。
连连点着头,那男人说了好几声“好!”,继而一摆手,示意随从将那支已经重新上好了子弹的左轮枪交还给宗政良。
“原本,我只是想试探试探宗政先生的。”桂明义轻轻松松甩手把那个透明的小玻璃瓶重新丢给宗政良,看着他敏捷地接过后才继续说道,“让你去的那个地方,是老宅的一处眼线,乍看上去是个杂货铺,其实,老板是家里的亲信。让你取的东西,只不过就是两瓶盐水。让你给老板下在茶里,是想看看你是否真的会替我杀人。看来……宗政先生是真心要跟我走了?”
听着那样的话,看着那样的神情,宗政良面无表情,但心里是一声大大的“果然!”
他想骂,骂桂明义果然狡诈刁钻,他又想笑,笑桂明义果然还是把他看得太过简单了。
刚拿到那一对玻璃瓶,看着上面的标签,宗政良就意识到了个中有诈。看名字,像是某种药物,标签一栏里还备注了“剧毒”字样。可自从将之拿在手里,他就心生怀疑了。若真是剧毒,会就这样放在软木塞子扣着的白玻璃瓶里?甚至连蜡封也不加一层?太荒唐了吧。
而且,那杂货店掌柜简直就像是唯恐不被他“下毒”一般,以拿茶叶为借口回身去后院的时间长到离谱,这不是故意给他做些什么的时间和机会吗?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放松警惕,这是黑道上混的人该有的轻松吗?
一切都令他生疑之后,宗政良并没有在“下毒”时犹豫,他“照办”了。果不其然,不会有人被毒死,这只是一个对他来说不够天衣无缝的试探。想来,自己刚走,喝到了“咸茶”的杂货店老板,就急不可耐打电话到老宅汇报邀功来着吧。
好得很。
当天,宗政良没有被桂明义留下,他被放回外宅去了。
那个嚣张跋扈的男人,说是要给他个道别的时间,让他离开了桂家老宅。
宗政良是被司机亲自开车送回去的。他很清楚,这是为了不让他有临阵脱逃的时机,他也很清楚,自己就算回到外宅,也不会有新的逃走的机会了。周围的监视者未必变多,可更警觉了是一定的,而对于从老宅回去的宗政良,那对母子,也有几分无措,他们也不敢百分之百断言这个男人仍旧是站在他们这边的。被欺凌的日子久了,被反复背叛的次数多了,人很难再建立起真正的信任,唯恐信了,结果就是陷入更深的自我怨恨。
这些, 宗政良看得出来。
他锁好门,犹豫了一下,只站在透亮的,从外面任一一栋高一点的建筑物都能看到内部的大落地窗边,面对着那对母子,叹了口气,然后把发生的一切,都讲了一遍。
“夫人,二少爷,还是那句话,拜托两位,信我。我会再找机会下手,这次,我宗政良绝不会再让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吴月绢皱着眉头,微微颔首,对方的言辞,她愿意选择相信,这是这个女人最后愿意去相信的东西了,如果再遭背叛,她只剩了死。
她的儿子,并没有比她强多少,但桂秀峰没有点头,没有摇头,没有质疑和肯定,他就只是默默走过来,走到一半距离又停下,低头想想,最终抬头问他。
“你站那儿说话,是给‘外头的人’看的吗?”
“……二少爷果然聪明。”苦笑了一下,宗政良点点头。
“那你现在要收拾东西去老宅吗?”
“不,明早再去。”
“那好吧……” 咬着嘴唇略作迟疑,桂秀峰做了个深呼吸,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母亲,又看了看窗边的男人,他像是彻底豁出去了似的,像是故意说给所有人听的那样,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开了口,“今儿晚上,天全黑了之后,你到我房里来……你说让我信你,你说你是外宅的人,那就到时候皮肉贴着皮肉证明给我看!”
桂秀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愣住的,只有宗政良一个人。
吴月绢只是低着头,不语。
女人脸上的神色,百味杂陈,是早知如此,是万般无奈,是自怨自怜,是作为一个母亲所有的悲哀和不甘愿,然而在所有的悲哀和不甘愿之中,却夹杂着一丝期待。那是绝望中的希望,是从干涸皲裂的贫瘠泥土缝隙里挣扎着开出来的一朵残破的花。
“宗政大哥。”虚弱地开了口,吴月绢终于抬头和对面的男人四目相对,“秀峰……都跟我说了,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
“夫人……”
“他是我亲生的!”不知道从何处来的勇气,她骤然打断了对方,音量也抬高了许多,“你要是真能对他好,不让他受欺负,这儿子,我给你了!!”
“!……”绝想不到会听见这样的话,宗政良一时失语,他看着旁边满脸通红,却不敢阻止母亲的少年,耳朵里灌进来的更多的词句全都撞在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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