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被绑架到这里时,让那些桂家的喽啰从身上搜出来,随随便便扔在车里的那把枪。
听到动静,觉得异常时,桂秀峰凭记忆找到了被随手塞到座椅下方的这把枪,在最紧要的关头,不管不顾,扣动了扳机。
他是照着那个男人说的话做的。生死攸关时,什么都不要想,只管开枪就是了。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瞄准,他只是想一枪打爆桂明义的头,或者打烂那张对他而言就是噩梦中的噩梦的脸。但他毕竟不是用枪的人,他打到的是对方的肩膀。
在宗政良看来,这反而再好不过了。
他不希望让连枪都不算会用的桂秀峰,承担杀人的负罪感,夺取生命,不管怎样,都会有本能的负罪感的,就算是十恶不赦的生命。
从地上一翻身爬起来,他冲着少年几步跑了过去,身后传来的,是奋力想要站起来的桂明义更加疯狂的喊叫。
“小狗崽子!!你他妈敢冲我开枪?!你以为我是谁?!!啊?!!你他妈的以为老子是谁?!!你跟你那个婊`子妈一样下贱!!!我早该把你们俩都卖到窑子里去!!都是欠男人干的下贱`货!!妈了个逼的!你个下贱`货敢开枪打我!!我他妈的是你亲……”
又是一声枪响,彻底,彻底,终结了桂明义的鬼叫。
子弹正中眉心,从头颅里穿过,在脑后开了一个爆裂的洞。
从来不吝啬尖刻、粗暴、狂妄言语的桂家大少爷,截止到这一刻,是真的,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不知死前,或是死后,或是死的那一个瞬间里,他会不会后悔自己前头骂骂咧咧的部分说了太多,以至于最压箱底儿的一句话,最能给桂秀峰造成终生伤害的那句话没有讲完,就成了枪下鬼。
他只差一个字,只差最后一个字,就把最大的一个秘密抖出来了。
可就是最后那个最关键的字,被一发子弹永远给锁了回去。
开枪的,是宗政良。
从桂秀峰手里一把抓过枪,他回手一枪,正中眉心。
丑陋血腥的尸体,跌倒在尘埃里,宗政良抬手遮住还在震惊和过度的激动情绪中瑟瑟发抖的少年泛红的眼,紧紧搂住单薄的肩,迈步就往回走。
他一语不发,把少年送到车里,让惊慌失措追下车来的吴月绢也重新回到车上,告诉那对母子别怕,没事了,什么事都过去了,他关好车门,看了看四周的情况,略作思考,又冲着屋后走了过去。
坐在车里的母子两个,相互搂着,安抚着,眼看着宗政良把那辆车从后头开了过来,眼看着那男人下来,把断气的桂明义塞到车里,继而又眼看着他把车开到河边,再度下车,牢牢关好车门,并最终连人带车,将一身罪孽的桂明义,沉入河底。
不够厚,不够结实的冰面,承受不住一辆车外加一个人的分量,随着巨大的断裂声响起,冰层碎出了一个硕大的窟窿,漆黑的车起先还只是缓慢下沉,而后在半开的车窗渗进大量冰水之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翻卷着水波,倾斜着朝河底沉了下去。
不多时,水面上就只剩了那个瘆人的冰洞,和在冬日斜阳橙红色的光影里,缓缓荡漾着的,好像血水一样的粼波。
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宗政良面无表情,走了回来。
他开门上车,一语不发,带着两个人,离开了那块已经被血腥气浸透了的地方。
并没有直接回风险最大的外宅,三个人先在孙竞帆提供的那处秘密场所停留了一会儿,梳洗干净整齐之后,找了一家小小的成衣店,买了几件衣服换上,便叫了洋车,赶奔卫世泽的诊所。
在那里,他们见到了足够震惊的卫大夫,和似乎没那么震惊的褚江童。
“看来,这回你是真的急红了眼了啊~”听完宗政良的描述,那快要成精的男人单手托着下巴,把视线转向惊魂未定的桂秀峰,“小少爷,跟了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货,你可真是有点儿猛劲啊~”
桂秀峰起先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就扭过脸去,嘟囔了一句:“这有啥,我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一句话,某种程度上确实起到了缓解气氛的作用,屋子里几个人流露出多多少少带点无奈的笑来,然后,卫世泽试着插话。
“那现在,几位打算怎么办?”
“外宅是回不去了,只好直接走。”宗政良的回答很简单。
“走铁路?”
“嗯。”
“去处呢?”
“想往南方走。”
“那……”停顿了一下,卫世泽笑得有点局促,“要是几位还没定下来到底落脚何方,不如,就买张去无锡的票吧。”
这句话,说得屋里其他几个人全都一愣。
“无锡?你的意思是……”
“是,我虽说人在北京,家在上海,可根基,在无锡。之前也跟宗政先生说过,我是无锡人,古运河畔,清名桥头,卫家在当地,算是有名有号,推不倒,动不得的。我知道二少爷也好,夫人也罢,包括宗政先生,都是好人,好人有难,不帮衬一把,就真的说不过去了,世道乱,人心不能跟着凉了。”说完绝对令人瞠目结舌的一番话,这个一向斯文内敛,双手不碰江湖事的医生,站起身来,走到自己桌边,提笔写了一个地址,将那张纸折叠好,递过去,他继续解释,“这是老家的地址,无锡是小地方,比不了上海,可小有小的优势,若是请你们去我上海的家,那么势力范围混杂的地方,保不齐就会扯进什么新的麻烦里去。在无锡老城,最起码,还没有谁敢动卫家的人。等您几位离开,我就给老家打电话,仔细说明情况,到了,保证有地方住,有人照应。”
“卫大夫……”
“那个,宗政先生,谢字就免了吧,夫人,二少爷,我是个愚笨的人,这些年来只一头扎在医书里,人请托让迎来送往恩怨情仇什么的,真的是应付不来,您几位到了之后,给我报个平安,让我这件好事儿做得踏实圆满了,也就行了。别看得那么重,最起码,大恩如大仇,我还懂,太当回事,咱们双方都是个负担。”
天知道就这么被“重重”帮了一把的三个人,是怎样百感交集中把所有感谢的言辞给咽回去的。宗政良最先镇定下来,收起那张纸,他只跟那个白净俊秀的男人用力握了握手,点了个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大约说的就是此刻的情境。
唯一不想保持沉默的,是褚江童,但他说出口的,也只是对这位说是不管江湖事,却偏偏可以把江湖事管得很好的卫大夫一番调笑式的赞许褒奖,几句滑溜溜的表扬弄得好不容易保持住镇定自若的卫世泽又来了个大红脸,他站起身,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在他耳根不知道低语了一句什么,惹得人家额头都快要冒烟了之后,便带着浅淡的笑,走到宗政良面前。
“多说无益,有了真心相待的,就好好过吧,等日后太平了,记得来个信,拍个电报什么的,我要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就去无锡找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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