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现在清醒了大半——他李枳几斤几两,却要求别人十分。爱上火焰,就禁锢光亮只出现在他一人瞳孔中。这本就不公平,他们又怎么可能成为一种人?
他们的差距,各方面,都太大了,甚至算不清。
李枳这样患得患失,一触即发,就是因为他眼前只看得见黄煜斐一个光亮。而黄煜斐的光亮太多,没了谢小姐,还会有王小姐孙小姐周小姐,他的温暖是随时随处可以采撷的。烟花盛放的一瞬间美丽异常,天空确是辽远,但没有烟花,也是一样的辽远。
也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个道理——黄煜斐的人生何其丰富,李枳见过,又即将见到几分呢。由此看来,高估自己确实不怎么好受。先前谢明韵倒是看得透彻,梦做得太深,醒来确实是会哭的。
可李枳的自尊使他不能继续做梦,不能“自觉”当个宠物。
再退一步,关于隐瞒,李枳似乎更加恶劣。他自己的病,会让他什么时候死掉,而他又是为什么拖着不肯做手术——李枳心虚极了,简直是心病,他甚至一次都不敢跟黄煜斐提。这样畏缩的他,又高尚到哪儿,又凭什么奢求。
倒像是他在逼着黄煜斐跟他一起做梦。
所以,与其说击垮他的是只说了几句话的谢明韵,不如说是反应过于理所当然的黄煜斐,以及让李枳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摆在眼前的未来。
直到出租车打表打到将近七百,不知在三环上绕了几圈,李枳一直漫无目的地沉思,一看手机才发现已经凌晨四点四十五,周围早就没别的车了。
司机看了两眼后座上眼泡红肿,眼底青黑的死鱼眼青年,试探道:“哎这都第八趟了,小伙子,我找个酒店什么的给你搁下?放心,后面这段路不收你钱。”
李枳恍然:“没事,您下个路口出了环路,把我放下就行。”
司机倒是善良:“你这样我不放心啊,好歹也是拉了一晚上的乘客,咱有缘分,就这么跟路边把你一扔,你接下来往哪儿去,准备徒步万里长征啊?”
李枳笑了:“谢谢您,我就随便走走,我二十了,您不用把我当小孩儿看。”
司机点点头,也和善地笑了:“那成吧,我看你确实需要静静。”
“我静好长时间了,我得动弹动弹。”
“可不是吗,我说啊,谈恋爱什么的,肯定都有磕磕碰碰,你也别太着急,”司机把小票递给李枳,回头看着他说,“况且我看你谈的还不是一般恋爱,别怪咱多嘴,这同性恋本就够不容易的了,你好像还有个情敌?既然跟开大奔那哥们爱得你死我活的,我听着都感动,那就自己好好争取别让人插手,人不都说真爱无敌吗,你这么年轻,得有颗强大的心脏。”
“强大的心脏?”李枳眨眨眼,“您鸡汤看多了吧。”
“你看看你,还不领情呢,死倔啥呀。我这叫什么,我这叫陌生人的善意。要不是看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大,我还真不费口舌劝你。”
“得嘞,我听着呢,总之谢谢您了,”李枳跳下出租,看见椅子上被自己坐出的凹痕,忽然就有点释然,“我走啦,拜拜。”
他把双肩包背在前面,抱着双臂,只身走上三环边的夜路,路边孤零亮着橙色灯光。周围很多小区,窗子都是黑的。他像是隐身了,在他熟悉的城市中,完全不熟悉的角落里。
手机上显示四点五十二分。
好巧不巧,多熟悉的时刻……
“一起吃晚餐吗?”
“好呀。先加微信?我的号是:hyf_1993。”
对话他都记得呢,一清二楚。
他安静地、平和地想:未来我不知道会怎样,但关于过去,一切难过和开心好像都是从某个凌晨四点五十二收到他的回复开始的,在澳门的二十八层酒店里,下着雨,那天阿甘第二季播到第十七集 ,我很闲,很想喝雪碧。又或许更早。或许生来是这样的。但是现在我不想这样了。两天以后,只要再给我两天用来难过,用来收拾曾经偷来的欢愉,这种状态就会结束了。我会再次正常生活。
至于黄煜斐,那个他现在一惦记就会嗓子发紧的男人,现在不能去想。自己的状态都是全然混乱的,一团麻,李枳不想再被碰撞动摇了。
与此同时,三环的另一个角落,荒僻的桥洞下,黄煜斐坐在后备箱的一堆玫瑰上发怔。他刚刚头痛欲裂地在车里枯坐了好久,又和远在美国的赖斯医生通了两个多小时的电话,才确保自己不会做出些疯狂的举动,针对碍事的人,针对身后拖他拽他的家庭。
那人医术高超,心理疏导也很擅长,熟悉他从小到大的状况。往日只要和他聊上几句就能恢复平静,甚至那次主理大太太的葬礼,他是那样厌恨,也都在赖斯和黄宝仪的帮助下控制了情绪,完整地坚持下来。
而如今他举着发烫的手机,却茫然地发现,自己的情绪比上次更加难以抑制。
他知道连赖斯医生都是帮不上忙的。
这让他有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此类感觉再熟悉不过了。
风开始吹,四周除了风声,都是静的。北京这座城真大啊,黄煜斐是第一次这样见外地打量它。有地方亮,有地方却黑得吓人,就像他曾经随波逐流漂泊过的,任何一个异国他乡。黄煜斐默然,藏在黑里,看着亮,他身边的车子里面是一片狼藉——驾驶座上半干的液体,后座上李枳没来得及找到的内裤,乱放的毛绒玩偶以及两打旧CD,还有掉在油门边上的乳白跳蛋,几小时前这里有两个人在说我爱你。
多疯狂,多缱绻,全是讽刺。
而此刻随着一切湿润的风干,车内的情欲味道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玫瑰丛散发的,若有似无的芳香。它顺着风升到黄煜斐鼻侧,像是在说:你搞砸了一切,这花香本不该你一个人闻的。
他又抬头看见月亮,镰刀一样,流露清冷的亮光。这月亮此时也悬在遥远某处,预定又不曾入住的房间的窗外。此时此刻它本该被两个相拥的人欣赏,而本该被他拥着的那个男孩,现在为他伤心了。
你说了混蛋话,做了混蛋事,你这样幼稚又缺少责任心。不但让他伤心,让他哭泣,你甚至让他看见你就跑,甚至险些受到生命威胁。
想到堵在一堆车前的单薄身影,还有那冲破耳膜的瞬间,黄煜斐就很难过。
还有这戒指——这戒指——黄煜斐缓缓地低下头,打开小盒,像是有点不知道该拿这东西怎么办,他的手竟然在发抖。他死死盯着平行嵌在红丝绒里的两枚指环,盯牢上面嵌于白金之中的,在这夜里照样耀目的钻石。
钻石是最永久的宝石,哪怕岩浆滚落,哪怕天崩地裂,从地球生到地球死。
钻石有两颗。
这感觉像什么,就好比你正在冲刺,急着要把自己的一生都塞到下一棒手中,你认为已经做好迎接崭新旅程的准备了,和他一起,结果被横冒出来的钉子绊了一跤,照脸摔在塑胶跑道上。这钉子很硬,是前人埋下的。你的过错是小看它,没把它拔起来。于是现在,磕了一嘴的血,你疼得龇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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