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斐被留在香港。一个人。他的模样像我,当然,也像阿姐。
或许他会认得他亲生的母亲。
我舍不得他,太舍不得,我真希望他那一半流的是来自我的血。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1997年12月19日
这是小斐第一次上岛。他的四岁生日。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夏天的时候,他并没有认阿姐,事实上,在我和宝仪走后他就谁都不理,也不哭不闹,甚至黄先生都觉得生疏,觉得他不像个小孩子。阿姐最终也没有忍心,没有告诉他真相。
小斐回到我的身边。
没错,小斐已经只认我做妈妈了。这四年里,我养育他,陪伴他,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我是他的妈妈。唯一的妈妈。
无论如何,都是我怀胎九月……宝仪,小斐,他们是一样的。我爱他们。我先前不明白,小孩子真的会那样可爱吗?现在我明白了,只想一辈子做这两个孩子的母亲。无论遇到怎样的事情,我都不会去死,我会一直尽力,照顾好小斐和宝仪的。
2000年1月3日
我逃回岛上,带着我的儿女。
阿姐……最近阿姐还是不喜欢我。
我甚至可以从她眼睛中看到恨。那样憔悴的一个人会这样用力地恨我。
她是父亲过世发妻的大女儿,长我二十岁,在我母亲去世后,她曾经就像我的妈妈一样。我的第一条旗袍是她帮我挑的料子。我的每一任男友她都帮我把关。最开始做演员,非常非常艰难,我只是小配角,她还在影院一场一场地给我的新片子包场……
我的确是罪大恶极的。
我知道阿姐的想法。作为一个女人,就算能忍受丈夫被横刀夺爱,也是绝对无法忍受自己的骨肉绕在其他女人膝头叫mommy的。一个女人也不能忍受别人用一张和自己相似却年轻很多的脸去突然插足她的生活,更何况还是她的亲妹妹。所以阿姐能够忍受黄先生的其他妻子却不能忍受我。
她甚至已经不会对小斐好了,家庭聚会,她时常针对小斐发脾气。不到七岁的男孩子,国语都没开始系统地学习,她就要小斐把《长恨歌》背完整。
黄先生也总是怪小斐。说小斐不懂礼节,不如他已经三十多岁的大哥争气。
宝仪总是替她弟弟抗议,她到青春期了,还是暴脾气,想反抗一切。她已经明白阿姐和小斐的关系,宝仪是个会保守秘密的孩子,可她还是觉得自己阿弟太可怜。
小斐这个孩子太早慧,总是很懂事地道歉,对黄先生,对大太太,对他的大哥大姐。别人稍稍夸夸他,哪怕只是佣人说他长高了,那种一听就懂的客套话,他都会笑得很开心,很礼貌地道谢。回家之后,他总是认真地学习他们要求的那些东西。从来不说谁不好。他是个顶聪明的小男孩,心思也非常重。他说不想给我丢脸。我当然希望我的儿子出人头地,但我不想看到他这样小就这样辛苦。
所以我带他来这里放松。我知道小斐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他坐在沙滩上,和他阿姐一起背诵《长恨歌》,还有《孔雀东南飞》。在香港,在澳门,少见两个孩子这样笑。
但我又究竟能再陪着他们几年呢?我的病,没错,我就是有病……
希望我能再陪他们十五年。我想看见宝仪结婚,看见小斐大学毕业。我没有去死的理由。
2002年2月9日
即将春节,我们还未动身回港。事实上,在这样一个偏僻却美丽的地方,我才能放松,这是黄先生给我开辟的藏身处,也是和我相配的异国他乡。
但小斐和宝仪不能和我一样烂在这里。他们要接受最好的教育,享受最好的条件。所以我也需要在澳门陪他们。所以我每年只能回来一次。
何管家已经订好今晚的机票。
最近总是心悸,我的预感总是准得可怕。每天对着佛像祈祷,又有用吗?
就算,万一,某天我不在了……希望黄先生能疼惜他的儿女,希望阿姐能善待他们……宝仪才十六岁,小斐还不到九周岁,佛祖保佑。
我信佛,可又不觉得佛祖可以帮助我。正如我现在写下这些,正如我曾经犯下罪孽还企图被原谅——这本身已经是种亵渎。
可是死亡又能赎去这种罪过吗?
记录于此处戛然而止,猩红笔迹触目惊心。文字已说明一切,其真实性似乎也无可置疑。黄煜斐和他铭记了十五年的温暖所在其实并无直系血缘关系,而他拿刀扎的、始终恨的,那个难以究因治罪的杀人凶手,一直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李枳听见身前人错落的呼吸,忽然觉得“血缘”真是令人作呕的东西。就好比你被磁铁吸着奔忙过这些年岁,忽然磁极一倒,你以为到达赤道,甚至开始尝试消除身上冷硬金属,尝试自我解脱,你想要好了,却忽然被拽回冰原。
被刀子捅伤后人首先会恍惚,而这种迷惘又岂是他人能理解的呢?
“哥,要不先坐下吧。”李枳试探着问。不能完全理解,但能感同身受。冰刀似乎已经把黄煜斐插透了,穿过他的脊背,直扎入李枳的心脏。可李枳非常清楚,自己没资格事先表露出脆弱,更不想带给黄煜斐更多波动,他压抑情绪,拉着黄煜斐坐上沙发。他这才发现黄煜斐并非一脸木然,抑或失魂落魄,反而神情极度清明。那双眼睛,亮得很,也凉,平添一股硬朗不羁。
“我一直在被当傻子耍,对吗?怪不得许昀之葬礼的时候,阿姐说我这样也算尽孝!”
“哥……”
“反正都不在了,全死了!”他又事不关己似的笑,“恩恩怨怨的,在地狱里继续闹,等老头子下去再陪她们演演你欠我我欠你的苦情戏码,也很好啊。”
李枳感到语塞,手脚也跟着冰凉。可他又觉得黄煜斐再缄默着压抑下去,恐怕真的会面临崩溃,不如就像现在这样想说什么说什么。是个人都得恨了,都得疲惫不堪了……事件的始作俑者遥遥远去,留下最终的受害者,无辜且困惑,独自受蒙骗,自责地纠结。本该轻松无虑的年华却孤单紧绷地度过,结果到头来,包在心核里的那块,名为“绝不原谅”的仇恨,突然就这样被抽出,贴上毫无道理可言的封条。
来自于家庭的疼痛总是这样避无可避,瞄准十数载的靶心,轻易就变成虚影,你自卫,你反击,都不成,都没用。
李枳太明白这种无力,也恨了起来。
然而黄煜斐却不再继续冷笑着嘲讽,他忽然哭了,是那种无声的汹涌,没任何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又很快就止住。李枳去抓他的手,却被挣开,黄煜斐靠上软垫吸了吸鼻子,神色已然恢复正常,把芒果拿起来,放到李枳腿上:“小橘,去给我做芒果派吧。”
李枳抱着芒果不动地方:“我觉得现在你得跟我待在一起,我不放心。”
“那就一起去,”黄煜斐站起来,拉着人往厨房走,“我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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