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层冬天颤巍巍的寒气,往西边眺望,一轮红红的圆日挂在远处的中关村后面,中央电视塔沉静地映着冰湖对面的石舫和万寿山。
等天差不多黑了,黄煜斐大大方方牵着他的手走上西堤,在光秃秃的古柳下缓缓地往北宫门踱。吃顿鱼头泡饼,俩人坐上晚高峰后稍显空落的四号线。耳机各戴一个,随着地铁晃晃悠悠地听Blur前几年出的第十三张专辑,吐槽那贝斯越来越像弹棉花了,但不妨碍好听。
总而言之,和黄煜斐度过的每一天,或平淡或动人心神的每一分钟,那些亮晃晃的时刻,李枳都记得仔细。他仍然坚持他的“一个词记录法”,每次睡前都字斟酌句,慎重地记下他对当天的概括。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是老了之后要看着回味,甚至落泪的东西。
所以,当黄煜斐再次“失踪”时,李枳的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就好比你追着一点光亮屁颠屁颠跑得正欢,周身甚至开始吹暖风了,结果咕咚一下,掉进一个大冰窟窿。
还差两天情人节的晚上,也就是黄煜斐不肯见他的第三个日子,那人在被他挂掉电话之后终于打回来了一个。李枳当时正在试图修理自家上年头的洗衣机,没接上,再打过去就又是无人接听了。于是直接按了关机键,并决定至少三天不开。他认为这是自己的骨气,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种家伙,他没兴趣扮演。
他也终于想起了本职,折腾了这么多天后,收拾干净一屋子血乎淋拉的烟头,背上琴老老实实去排练室了。
乐队其他俩人都有事不在,宋千孤零零一个坐那儿弹唱秦皇岛。出人意料,他并没有追着李枳这几天的消极怠工行为不放,只是瞧了他嘴巴的伤口几眼,习以为常地耸耸肩膀。
李枳跟他也没什么话可说,还真就练了一通宵的琴。
宋千表示佩服。
结果第二天上午受不住,在排练室眯了两个多小时,李枳跑去卫生间冲洗嘴唇冒出的血,洗得满嘴铁腥味。宋千路过,仍然没像以前那样跟他贫嘴,反而小心地问:“你家那位,身体怎么样了?”
李枳闻言神色怪异地抬头:“身体?人影我都好几天见不着。”
宋千扔给他块干毛巾,道:“说什么呢,我昨天帮余翔开胃药,还看见你家小少爷跟北大人民医院那儿挂水,被我发现之后还慌慌张张躲起来了,后来我问余翔,连他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不会连你也没告诉吧,吵架了还是怎么?我还以为这半个月你俩已经黏成一个人了呢。”
李枳一愣。挂水?意思是感冒发烧了?怪不得电话里声音那么闷。但是,生个病都要瞒着自己,都要撒谎,李枳实在搞不懂这个脑回路。他头疼。只是对宋千说:“不管了,他不让我管,我还往上撞干嘛。”
话是这么说,但他其实慌了,纯粹嘴硬心软。一边鄙视自己没骨气,一边捏着手机琢磨了不到两分钟,就没忍住开机给黄煜斐挂了个电话。
那人几乎是秒接,声音又哑又仓促:“你在哪里?”
李枳拿毛巾擦了擦嘴角,印了一圈红:“排练室呢。”
黄煜斐似乎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李枳冷冰冰道:“我能有什么事?我好着呢,没人理我也能照样活。你没事吧?”
“事情快办完啦,很快就能回来找你了。”
“……”
“小橘不会不要我了吧?”
李枳心说,你丫还他妈的嘴硬,他遏着怒气道:“去医院办事?挂着吊瓶谈生意?哥你谎话真是随口就来啊。”
黄煜斐那边有点吵,但又好像不是人声,像刮大风,呜呜的。
他沉默了两秒,才道:“哦,露馅了。”
“什么病?”
“就普通感冒啦。”
“前几天让你穿羽绒服,臭美不听,现在倒好,中招了吧?中招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黄煜斐好像没什么要反省的意思:“怕你担心。”
“我为什么不能担心?”
“小橘肯定要求照顾我,然后被我传染,然后两个病号。这样不是很困扰吗?”
李枳皱眉,有点啼笑皆非。他心说,这人给自己的谎言找的理由,其正当程度还真是让人叹服。可是为什么执意说谎呢,为什么就会躲着自己呢,就因为不想在男朋友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这也太生分了吧。
他想了想,咬着嘴唇上的伤口,心平气和道:“哥,你现在跟哪儿呢?医院吗?”
“你家门口,一直没人开。”
李枳心里一抽——莫非这人联系不上自己,大早上跑去找人了?固然是没找到,然后固然是急了,硬是吹着大风傻不拉几地等到现在十一点半多自己终于开机回电?
……这觉悟,先前嘴硬骗人的时候跑哪儿去了?
李枳心已经软成一滩水,可他的脑子在叫冤,致使他不肯把动容表现出来。他告诫自己:黄煜斐承受的那种煎熬不安,只是一晚上加一上午,你承受了三天,就是活该吗?一笑了之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他说:“前段时间排练少,我把两把琴送海淀那边给熟人保养了,本来想和哥一块去取,现在能行吗?”
黄煜斐并不掩饰犹豫:“这样啊……我确实还在发烧呢。”
李枳立即道:“那算了。我打车去吧,你快回家暖和暖和。”
黄煜斐放软声音:“好啦好啦,几点出发呀?”
李枳道:“十二点,别在我家门口等了,回去好好休息。南方人受不了北方这种大风天也很正常,病号也不应该去当壮劳力替我背琴,我懂的,我弄完琴就过去看你。”
“休息三天已经够了。新泽西也比这边冷。”
李枳付之一笑,说:“还是算了吧。”
他在往回走的路上跑得飞快,走路二十几分钟的路程,他八九分钟就跑到胡同口了。但在粥铺旁的那棵老榆树下,他又气喘吁吁地踯躅停步,买了瓶热豆浆拎上。这是因为他觉得黄煜斐那个大骗子可能不会再等,那他就会非常非常难过,到时候至少还有豆浆喝。倘若黄煜斐等了,他也能把这杯豆浆给他,让他暖暖身子,特意没加糖,那人就算嗓子疼也不会喝不下去的。
越往胡同深处走,李枳就越萎靡地觉得,见到那人的可能性约等于0.01。
然而就是这百分之一,它却真实地发生了。
走近胡同腰的垃圾堆,绕过那个拐点时,李枳远远隔一段灌着冷风的空荡窄路,看见黄煜斐裹了件深红色长款羽绒服,像个大蛹似的,站在自家院子的伸出的槐树枝下笑笑地看他。
口罩外面露出的半张脸好像很红,显然已经冻了很久。
视线对上了。
他真的一直在等他。
那点埋怨烟消云散,李枳心跳定了一秒,想:我输了。
又想:以后无论他怎么要求我,我都愿意,我都答应,我都一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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