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自信嘛,他想,老黄啊老黄,你这种游刃有余的模样,怎么就这么迷人呢?
这边黄煜斐倒是先人一步开始了谈话:“您是李枳的吉他老师?”
男人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走近些:“是啊,从小教到大的。他爸爸以前在后海开饭馆,我们乐队没钱吃饭聚餐,都是老李仗义请客。那时候年轻嘛,几个人聚在一起,羊肉都是一锅一锅地吃,从没见那家伙心疼过。”
听到乐队,黄煜斐心里那点猜想已经差不多能确认了,他先前就觉得这人眼熟。
“乌鹊乐队,”他脱口而出,“您是万里老师?”
“哈哈,”男人爽朗地笑了,“早解散了,想不到黄先生知道我们?”
黄煜斐微笑:“九十年代,北京起家的乌鹊乐队算得上本土摇滚发展的一个里程碑吧。万老师早期的声音实验作品我也欣赏过,非常超前大胆。”
万里抬眉看他:“是因为小枳?黄先生不是港澳人吗,了解这么多北京土摇,为了迎合他的爱好吧?”
黄煜斐把目光从和他对视的八哥身上移开,回看向万里,认真道:“最初喜欢摇滚的确有他的原因,但后来自己研究也发现,这些东西本身就很有趣。当然不只是北京本土的,其他流派的摇滚乐也都值得了解,比如李枳最喜欢的盯鞋 ,我现在有空不听几首也会难受。”
“不错,”万里拿手杖拨了拨头顶的鸟笼,感慨道,“还真是一浪更比一浪高,李枳是个好苗子,眼看着就要长成大树啦。这么小就做主音,还是接别人班新加进乐队里的,开始我还有点不放心他,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有您做老师也不奇怪。”
“哈哈,黄先生不用跟我这儿客套。说是老师也惭愧,我只不过偶尔点拨一下,没有小枳自己的天赋和专心致志,是不会有今天的。”
黄煜斐点了点头。
李枳的专注是他从四年前就注意到的。也正是这种极富感染力的专注,不讲道理地一步步攫住他,让他越陷越深。
万里又道:“既然是我徒弟他对象,今天也跟黄先生聊点心里话。李枳是个纯粹的孩子,怎么说呢,经不起折腾,但确实有才。你看他随随便便写的那些个小曲儿,真就像是从他手里自然而然流出来的,不用过脑子,就是带灵气。还有小时候练琴练到手指起血泡,他也不知道停,照样开开心心地弹。不是为了做出一种刻苦样子,也不是在通过意志强迫自己,怎么说,可能对他而言,弹琴的快乐足以盖过手疼的痛苦。人家天生就是吃这口饭的料,我这个老家伙也理解不了啊。”
“您是说他有股‘疯劲儿’。”
万里赞许:“贴切。黄先生和他在一起多久了?”
“两个多月。”
“两个月就到这种地步?看得出黄先生对他很了解,他也很喜欢你。这孩子其实从小就挺封闭的,不太和人交流,后来又遇到不少倒霉事儿,就更闷着不往外露了。现在能和人走这么近,我很替他高兴呢。”
黄煜斐侧耳听着屋内传来的,李枳试琴的扫弦声,轻声道:“在一起之前,也可以事先喜欢很久。但我对他还不够了解。”
“哦?他很好概括,单纯,不懂什么世事,非常自傲同时又自怯,对在意的喜欢敏感地想很多,还有刚才说的,他疯。搞音乐的都有点疯不是吗?”
黄煜斐笑了笑:“其实我不认为这叫疯。叫狂比较合适。”
万里也笑:“也对,需要分人。这孩子其实真挺坚强的,在乎的东西也少,跟野草似的。再低谷他也能自己好好活下去。仔细想想,他好像统共也就在我面前哭过两次?还都是年岁挺大的时候哭的,小时候每天神游天外,倔得很,根本不懂难过。”
“老师方便告诉我哪两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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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先生很好奇?不知道小枳有没有在你面前哭过呀。”
黄煜斐微笑不语。
万里似乎陷入了遥远回忆,眼神空空的:“第一次……应该是14年秋天吧,他那会儿刚刚高三,被同学发现性取向了,就被排挤。正巧他爸爸前两年染上赌瘾,在北京不过瘾还跑到澳门去,一下子不着家,还给老婆孩子留了一屁股债。好长一段时间,天天有这边的混混在他家门口堵着要钱,泼红漆堆垃圾之类的事情也都时有发生。你知道的,遇上那种地头蛇民警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黄煜斐一听到赌博,脸色就微微变了变。
万里瞥了他一眼,继续道:“他本来打算出国,特别使劲地学习,雅思考了7.5分,他想去英国学作曲,这样一来不是全部打水漂了吗?人家音乐学院的老师都给他发邮件邀请了,可他没钱,还因为那个缠着他的男的去他校门口闹,把同性恋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他那高中也不肯给他好好写评定信。这么一小伙子,被讨债的欺负都不带落泪的,自己跑到学校天台打电话给我,嚎啕大哭,说如果世界上没有人类这种东西就好了,说他自己也不想活了。不过最后也没往下跳,把事儿给想明白,下楼回家做饭去了。所以我说他坚强。”
黄煜斐脸上的和煦早已消失:“那个男的是叫张硕?”
万里挑眉:“原来你知道。说来也巧,菩萨果乐队前吉他手嘛,技术不错人也大胆,当时业内都挺看好他的。小枳以前经常去现场当志愿者,因为可以免费看别人是怎么弹琴的,可能就那么认识了。他那会儿才17岁,还什么都不懂呢,也怪我没拦着他。这第二次哭,更和这张硕脱不开关系了。”
黄煜斐面无表情:“怎么说?”
万里又拿手杖戳了戳地里的白菜:“他一直缠着小枳,最后没辙,我徒弟干脆住校躲着。后来开学不是九月吗,没跳成楼,小枳决定高三好好学习准备高考。结果没隔一两个月,深秋吧,张硕不见人影了,后来才知道那小子在老家有个相好,回去结婚了。这叫啥,折腾得人家没好日子过,结果自己拍屁股逍遥了。”
黄煜斐只是冷笑。
“黄先生应该也了解,李枳属于喜欢憋着股劲儿撞南墙的那种人,特轴。后来放寒假,大过年的他买了张硬座就追着张硕去了内蒙,结果年三十晚上一身乱伤地回来了。他大臂有个文身,回北京之后,大半夜自己拿着刀子,把那块肉给剜下来,疼晕了被他妈妈发现,给送去了医院。这些也是我后来去看他才知道的,中间发生的事他自己也不肯细说,就跟那儿一抽一抽地哭——”
停顿了足有半分钟,万里才继续道:“我就问他,你喜欢张硕吗,他说不喜欢,说他早就看清了,那个人一开始装出个人样往自己身边凑,只是为了睡他,死活睡不到,那就打他,他觉得很恶心,但甩不开。我又问,你都躲学校住了,那东西走了还算清净,追他干嘛呀,追去知道会是这后果吗,他说知道,但必须报仇,不是为了挽回,是为了让张硕付出代价,不能好人活不长赖人存千年。他又说他输了,问我他凭什么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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