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一分钱也没给你?”苏玉玲还在这么问,“还是热恋期吧,有没有送贵重礼物?”
李枳挤出几个字:“你疯了。”
苏玉玲满不在乎,仍然看着手机屏幕:“怎么,妈妈不是一直这样吗,最近真的很缺钱,你叔叔赔了本,急得要命,不可以帮帮忙吗?小枳以前也会乖乖给钱的啊,更何况现在找了个开大奔的大款?”
李枳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比被亲生母亲这样逼问更加屈辱了。
他也实在无法理解,母亲是以一种什么样的世界观支撑着自己活在这个世上。
他最珍惜的人、最纯净的一段感情,竟被这样恶劣地揣测,被这个生出自己也从来不管的女人钉上丑陋的定义。
事实上他早就习惯倒霉,习惯不堪,父亲走后,这个家就是彻底垮了。和母亲相依为命的这几年里,无数次有关母爱的幻梦被打碎,李枳渐渐熟知这女人每次找上自己的目的无非就是要钱,偶尔心情好体现的关心,也无非是虚情假意。被至亲的人打击并不只是一回两回,这可能就是命,他认了。
但他不能忍受黄煜斐沾染上这泥沼。
不能忍受别人对黄煜斐说一句过分的话。
他望见打在门上的那个影子,心里明白,有个怕雨的人就在门口,静静地,撑着伞等他。
但他没勇气跑出这房门去拥抱他。只能对着那影子说:“哥你快走。”
影子不动。
苏玉玲回头,也看到那影子,隔扇薄门笑道:“黄先生觉得借我们些钱也是可以的吧?”
李枳彻底急了,在门里大吼:“黄煜斐,你走不走,你快点走好吗!成天这么面了吧唧干什么,别让我看到你的影子!”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说重了,这语气实在又恶劣又不耐烦。是我不对,答应要晚上陪你也做不到了,他想,但你千万要快回家,回到那个温暖干净的公寓里,那是你该待的地方。
过了至少五分钟,在母亲喋喋不休的胡言乱语之中,他才看见那影子消失不见,又隐约听见院门的“吱呀”声,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如愿,李枳终于松了口气。
他指甲掐着虎口,推开门,穿过空荡荡的院子,雨已经下得很大,空气冷得像冬天。李枳躲在厕所里用凉水冲脸,冲完之后,坐在马桶上,捂着眼睛一动不动。
闭上眼那个黑影就回来了。逼近他,钳制他,挖他心脏,告诉他说这只是个开始。
他想清净一会儿,哪怕眼前是黑影他也不想见人。但母亲显然并不给他这个机会。她匆匆追上来,手里提了个塑料袋子:“和你叔叔吃饭打包回来的,什么小吊梨汤,你不是呼吸道不好吗,喝不喝?”
李枳抬头,望着她,似笑非笑:“你给我啊?”
苏玉玲走到他跟前,把那袋子放到他腿上,语气也软了下来:“妈妈刚才也不是故意让你们不舒服,就是怕你上当受骗呀。你忘了张硕怎么把你骗得要死要活了?”
李枳若有所思,拎着那塑料袋,端详里面盛着冰凉液体的塑料碗,不能哭。他对自己说。这东西说不定有毒,他又想。紧接着他站起来,掀开碗盖,把里面的东西“哗”地倒进了马桶。
“我不喝了,”他按下冲水键,抬脸对母亲笑,“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您这招儿不高明,还是找马桶要钱吧。”
母亲怔怔地看着他,好像一时间找不出话说。
李枳把塑料碗扔在地上,踩扁,又道:“平时您找我哭诉没钱,我就把打工赚的钱上贡,哪一次我少了您的。您被新男友欺负,我就去揍人,揍不过,我就替您挨揍,多少次了,您没忘吧。我真不知道我哪儿招您惹您了,是我幸福您看着不顺眼还是怎么的。”
苏玉玲盯着地上扭曲的塑料碗,愣了愣,又点了根烟:“当然想你幸福,但儿子,你觉得你这样的,能和刚才那位幸福?”
李枳冷笑:“我哪样,我怎么不能,您快别虚伪了,您就是嫉妒吧。”
苏玉玲近乎惊恐地看着他:“我嫉妒?我嫉妒你?”
李枳走近她,眼睛黑洞洞的:“是啊,您找不到这么爱您的,这么好的,只能在垃圾堆里找男人,饥不择食到连揪着您头发讨债的债主都能叫老公,能不嫉妒我吗。我也理解,您这种没男人活不下去的人,不在矮子里面拔将军又能怎么样呢。”
苏玉玲被这话震得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冷酷地,不想留任何情面地,李枳还在说着:“其实找不到对您好的也是有原因的,您根本不配。爸爸当年对您够好吧,您喜欢花花绿绿的鱼,他就帮您开了个观赏鱼店,每天重活都是他干,恨不得让您脚不着地飘天上去,您不还是出轨了?还有脸说爸爸比您大十岁,老顽固不懂你。”
此时李枳已经一步步走到母亲跟前,几乎要面贴着面,继续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我生了那个病,他不愿意卖掉这个小院儿,实在没辙,就想着去赌博,最开始就为了那么二十万手术费,结果把自己坑进去了。特傻特无厘头对吧,我也觉得他算是神经病,但您又好到哪儿去呢?他是傻,您是坏。您连门都不让他进了,在他留给您的房子里,前前后后,和十几个男人混在一起。我说的没错吧。您可是自愿变成这种人的,就算不知道反思,也不能把气撒我头上啊。”
苏玉玲颤声道:“……你说这些是在报复你的妈妈吗?就因为我找你相好借钱?你现在想要我怎么做?啊?小枳?”
李枳想了想,笑了:“本来想让您给他道歉,但您好像不太愿意,我也不想让他再看见您想起这些不愉快。所以咱俩井水不犯河水不是挺好,都当对方死了,最和谐。”
话音刚落,一个巴掌就呼过来,脆脆地打在他脸上。
李枳并不是很震惊,他也不退后一步,仍然站得那么近,望着母亲:“气急败坏了?因为我说的很准吧。”
母亲手抖了,缓缓放下,歇斯底里地大叫道:“当我死了?你先死吧!”
李枳还在笑着,他盯牢母亲,看她恐惧般往后退了几步,说道:“确实,确实也说不定,我这病,哪天死在睡梦里您最开心吧,没人在您这屋子里碍事儿了!”
苏玉玲瞪着眼睛,粗重地喘着,在雨声里,却显得很静。她忽然大哭起来,毫无预兆地,撕心裂肺地,她捂住脸蹲下去。
李枳一下子就慌了。
他知道这个疯女人一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即将失去所有主动权,甚至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往日苏玉玲一旦没辙就哭,一哭,李枳就服软。
简直幼稚、没品极了。他心说,您还真是非常会找我的弱点,但这回我是不会服软的。我懒得理你。
苏玉玲见他没反应,又继续大哭:“我去死好了,生了你这个东西,二十岁之后人生全部毁掉,我去死好了!”
李枳尽管心慌,但出奇平静:“那真抱歉,我这命确实是您给的,后悔了吧。您知道吗,高考第一天晚上,我半夜发病,家里也没人,第二天迟到了就没考成理综。我知道我绝对考不上志愿大学了,出国更是没戏,这世界上除了三本没地方要我了。英语散场之后,我从考场出来,在街上乱走,天黑了就爬到高楼上,抽完了身上剩的十几根烟,准备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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