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暮色难寻_御井烹香【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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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短暂的思考中,她训练有素的双眼依然本能地搜寻着沈钦的一切表qíng——肢体语言也是表qíng的一种,双眼渐渐适应黑暗,月亮从窗边投下一束光,让她获得了更好的视野,她看到沈钦的侧脸,反常的白皙,他的身形应该很高挑,即使蜷成一团,也看得出手长脚长,唔,他穿着一件黑色POLO衫……
刘瑕忽然意识到,沈钦正在发抖,就像在赤身bào露在寒风中,从头到脚,从他偏长的头发到沉没在黑暗中的双足,都在不可遏止的颤抖,如果她听到的微响是牙关打战的声音,她也不会诧异。
恐慌发作,刘瑕理xing的一面判断,无名怒火涌起,对沈老先生,也对自己的半推半就,她是专业人士,她应该考虑到的。
她退开几步,放柔声音,“沈先生,请你放心,我……不会碰你。”
沈钦没有反应,刘瑕意识到他也许太过恐慌,业已无法听清外界声音。
平心而论,一个手长脚长的青年蜷坐在窗边月色中,光束映亮了他的轮廓,这一幕从审美意义上来说,并非没有美感,但刘瑕注视着这一幕,却有和沈钦一起颤抖的冲动,她体会到一种刻骨的残酷——她意识到自己有意无意间,配合沈老先生,完成了一次多么冷漠、无qíng又自以为是的cao纵,让沈钦只能猝不及防地难堪bào露,就像一个婴儿被剥除最后的褴褛襁褓,推入了冰天雪地里。
她被利用了,但依然,她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刘瑕猛地闭上眼,控制住被唤起的同理心和发散推理:沈钦对孙女士的案例反应激烈,现在看来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是太有理由——
*沈先生,*她转过身,拿出手机快速输入信息,*我现在已经转过身了,我不会看你。*
这一次,回应来得很快,沈钦刚才果然丧失了处理听觉的能力,也许他的所有理智都集中在了手机里,维持这个……和他的ròu体截然不同的人格表现。*谢谢你,刘小姐。*
*【微笑表qíng】*
*不客气,沈先生,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退出去,我们就用手机jiāo谈好了。你可以不必出门,我会为你把门关好,你只需要给我几个老先生可能会造访的地点就行了。*
*……你可以留下来,刘小姐,只要别看我就好了。*
*好的,沈先生,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看你。*
身后传来轻微的风声,沈钦过了一会还没回复,刘瑕望着手机,猜测他可能的想法——
*刘小姐……*
*??*
*你挡到我了。*
……刘瑕无语,只能小跑几步,贴到墙角站好,仿佛被罚站的笨拙学生。身后风声带起,沈钦从她身边挤过,脚步声快速消逝在卧室方向。
卧室方向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刘瑕想要乘这个空档回身去沙发上坐好,但又怕擅自行动gān扰了沈钦的掌控感,只能无奈地继续面壁、面壁……
过了数分钟,她好像听到轻微的笑声,但又仿佛是风声带来错觉,数秒后,沈钦的消息发过来,*刘小姐,你可以转身了。*
刘瑕转过身才发现,工作台上已有一盏灯幽幽亮起——但屋外仍然处在一片纯然黑暗中,刘瑕记起沈钦说过,家里监视器有电,看来,他为自己的巢xué弄了备用电源。
沈钦就坐在工作站前,他已经不再发抖,也许是因为他穿上一件兜帽衫,在兜帽下又戴了一顶鸭舌帽,挡住大半张脸,刘瑕只能看见他的下颚线条:照旧是白,但不如她想得文弱,下巴上有淡淡的青影,而一旦他坐直,她也能轻易地判断出来,他应该有定时运动的习惯,身形线条相当好看。
她小心地从玻璃柜边挤出,站得很远,免得给沈钦带来压迫感,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在工作站前敲打键盘——他打字的确很快,修长的十指在键盘上飞舞,就像是钢琴家在弹奏《野蜂飞舞》,几台显示器上的画面随着他的cao作快速切换,如果这一幕出现在电影里,想必会有不少人对……技术宅这个行当改观,认定他们相当的酷。
*沈先生,*她找到刚才的信息,复制了一下,重新发出去,*其实你可以不必出门,我会为你把门关好,你只需要给我几个老先生可能会造访的地点就行了。*
她还为沈钦找到一个不错的理由:*也许这么做,效率会更高。*
这有点怪,两人共处一室,但互不搭理,仿佛正在冷战,沈钦盯着屏幕,她看着手机,好像全都有重度网络依存障碍——唔,不是好像,沈钦的确有。
*市政检修当掉了大部分网络,我抓不到路政摄像头的资料,在这里也不能给你提供帮助。*沈钦的qíng绪反而还平稳了一点,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你开车,我和你一起去。*
*但你……*
*我什么?*
这是个太特殊的场景,不是在咨询室,而是在障碍者家中,不是应对求助,而是她有意无意闯入了沈钦的私人空间,刘瑕难得有些进退失据的感觉,一时僵在那里,指出沈钦的障碍会刺激到他吗?该怎么沟通更有效?
沈钦的背影再次轻轻颤抖起来,刘瑕又听到了那轻笑一样的风声,或者说,风一样的笑声。
她瞪着沈钦的背影,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我并不是完全不能出门,如果你在想的是这个的话,我只是……就没事不喜欢出门而已。*
刘瑕眯眯眼,*那你也并不是完全不能开口说话,只是不喜欢而已喽?*
这本意是个回击,而发上屏后她就已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和沈钦对话久了,真的蛮容易被他拉到一个水平线上——
不过,沈公子的网络人格(姑且这么称呼吧),似乎要比想象中的更‘厚颜无耻’,他好像已经完全忘了刚才bào露在刘瑕跟前的难堪一幕,大大方方地回答,*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那,我们可以出发了吗,沈先生?*
*你先走,我跟在你后面,刘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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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车前,刘瑕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当你和你的同伴彼此不说话,只能通过文字jiāo流,你要开车,不能随时查看手机屏幕,但又需要他指路时,毫无疑问,这行动从开局就仿佛陷入了困境。
而她也很想知道她的同伴该怎么解决这个难题,是的,沈钦不是她的案主,沈老先生的做法令她反感,但刘瑕不qíng愿地承认,在内心深处某个部分,她确实已经开始对沈钦这个案例发生兴趣:他到底是真的完全排斥沟通,还是如他自己所言,仅仅是不喜欢开口说话?眼下这尴尬qíng境,确实有助于她找到答案。
一辆银灰色帕萨特在夜色中滑过,它速度均衡,方向明确,显然,驾驶员很明白自己要去向何方。
“刘小姐,请左拐。”车内,雄浑男声在车内回dàng,透着那么的阳刚气息,“下个路口保持直行。”
刘瑕默不作声地打过方向盘,试图忽略心里缓慢积累的挫折感,在她身后,沈钦埋藏在驾驶座后方的yīn影里,只留给她一个帽顶,她可以听见手指触碰屏幕的快速声音,他把文字输进软件,然后——
“刘小姐,专心开车,你压线了。”
……刘瑕咬牙把方向盘打正。
“刘小姐,你现在是不是有点生气?”
“刘小姐,要不要我唱首歌给你听,活跃气氛?”
车内洋溢着雄浑的电子音,透着那么热闹,沈钦自娱自乐的样子,好像这是他的主场,刘瑕黑着脸在前座开车,几度yù言,但又止住:技术上来说,沈钦依然没有真正开口说话,而她也不能确认自己的人声会否让他紧张。
——当然,也因为现在开口的话,她可不保证自己会说出什么。
月湖别墅群和市区本已有段距离,在沈钦人声导航下,刘瑕距离市区越来越远,路边的景色不断在别墅群、住宅区和村宅中jiāo错,这是蛇山一带常见的景象,在市区扩张到这里以前,蛇山一带,本来就是乡下。
再往前开了一段,他们已开进了无名机耕路,连红绿灯都不再有,刘瑕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了。
“沈先生,我们这是要开去哪里?”她问。
“噢,刘小姐说话了。”
“刘小姐一直保持沉默不觉得无聊吗?”
“刘小姐是不是有点害怕啦?”
虽然已经稍有些习惯沈钦的轰炸式回复,但听到人工电子音用咏叹调的慷慨激昂念诵出他那神烦的垃圾话,这滋味还是酸慡无比,刘瑕挫败地发出低声咆哮,放弃jiāo流的努力,继续往前开,后座又传来轻轻的,风chuī一样的笑声。
“前面左转,再开两公里就到了。”总算,沈公子的调皮还有极限,人工音咏叹为她指路,指引刘瑕渐渐靠近黑暗中的点点灯火——是江南地区很常见的小村。
灯火照进之后,沈钦的话明显少了下来,刘瑕看不见他的表qíng,但能感到车内的气氛渐渐沉闷紧绷,就像是压力重新爬上他的肩膀:开心一刻已经过去,和恐慌对抗的时刻又来临了。
S市周边的农村环境都不错,村里路很宽,两旁都是数层小楼,刘瑕横穿过大半个村子,在东南角一栋大屋前停下:这是一座有些历史的大宅了,还是传统的飞檐结构,不过看得出来,经过良好修缮和改造,院门开着,隐约能见到屋内透出点点灯火。
沈钦彻底化为后座上的沉默雕像,不言不动,刘瑕犹豫片刻,开门下车,往院子走去。
连续两次关门声碰碎了寂静的夜,也惊动了屋主——又或者他其实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刘瑕听到熟悉的,稳定的脚步声,脱、脱、脱——
沈老先生打开屋门,跨步出来,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他已经换下了迷彩服,又是那一身威严的中山装,他的表qíng还是那样带着倔气,但刘瑕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笑意和欣慰。
一股菜香随他一起飘出来,保姆热诚的笑脸在他身后一闪即逝,屋内应当已经摆上了一桌好菜。
身后的细碎脚步声停住了,刘瑕冒险往回一瞥,沈钦的脸藏在黑暗里,只能隐约看见他的双眼,在夜色里泛着琉璃般微光。他还维持半踏步的姿势,一脚在身前,双手cha兜,肩膀绷紧仿佛蓄力,典型的防御姿态——
“你看。”老先生说,刘瑕猛地回头——他脸上的笑意已消失,手扶在门边,似乎正在用力,新呈现出的防御xing姿态……老先生应该已经意识到,虽然沈钦确实走出了房门,但这件事的走向,没有他事先想得那么简单。
他的欣慰消散了,戒备和自我防御涌了上来,刘瑕几乎想要叹息,仿佛看到无数个类似场景叠加——喜悦和期待被受伤同愤怒取代,然而越是如此,多年的权威越要让他一意孤行——
老先生的话里,已经不再有温qíng,只有无尽的权威,不容否定的魄力,“走出房门,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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