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告诉我,他是MIT的教授,他说他想要要请我一起工作,他说他认为我很有天赋……当然,我对此嗤之以鼻,不过,这就是一切的开始——安迪不是那种会轻言放弃的人。这是他一直在教导我的:永远,永远不要放弃希望……永远不要放弃去尝试……”
“你知道智力凌驾于大部分人之上是什么感觉吗?你当然知道,因为你也比大多数人都聪明,所以我们都没有很多朋友……对当时的我来说,更确切地说法,是我没有任何朋友。安迪是第一个在智力上能跟上我,并且对我表现出善意的人,他总是追着我,在我入侵的每一个资料库尽头,总是有一个人等在那里,用一道算法题向我提出邀请,我说他在做一个智能比对软件,能让现在的图像抓取效率提升三倍以上的效率,会让更多罪犯在监控中落入法网,他说,事实上我已经算是加入了他的小组,每一次他出的算法题,都是软件架构的难点……你知道吗,当你说我需要一个父亲型的角色时,当时我有多么的,多么的……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生命里的确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安迪就是我的父亲,沈鸿生了我,但是安迪发现了我,安迪让我从一个……一个怪物变成了人,让我开始学会和人jiāo流,开始相信这世上也许真的还有温qíng——真的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渐渐地开始和安迪聊到私人话题,我告诉他我为什么不能加入MIT——我告诉他发生在我身上所有的烂事,我告诉他我的自杀倾向,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有多么的难熬……刘小姐,你曾钦佩我的勇气,你说,在我经历过的那些后,居然还能永远保持着希望,我居然还没有被我的过去毁灭……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坚qiáng,就差一点点,我就要被过去毁灭,我就是火车事故后的现场,一团糟到让人不忍目睹,是安迪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告诉我,永远不要放弃尝试,在真正绝望之前,永远再试一次。”
“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我因为急xing阑尾炎被送往医院,没有监护人我没法做手术,我母亲远在世界另一头,电话打不通,当时我也完全没想到联系我父亲,我打通了安迪的电话,那个电话我早就弄到手了,但从没鼓起勇气去打,他接起来,十分钟内赶到现场,出示了全套文件,证明他是我的监护人——这是我看到安迪第一次滥用自己的黑客技术,不是去保护,而是去愚弄他人……”
“阑尾炎是一种很疼的疾病,当时我已经上了止痛药,也许是药效让我的脑袋一团迷糊,总之,当时我坚信这就是我的死期,我问安迪,‘我会不会死’,‘如果我要死了,我该怎么办?’,安迪一直告诉我,‘不要怕,不要放弃,我就在你身边,一切总会过去,一切总会过去’……”
“整场手术就像是一场梦,麻药药效退得很慢,就像是你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半空,一切都是那么的亦幻亦真——我觉得我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做了噩梦,一个男人——像是我父亲一直陪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不要放弃,总会好起来,一切总会好起来的’。然后……我真的安心了,我是带着微笑睡过去的,好像那一场梦治愈了我的一部分一样,那是我的噩梦第一次变成美梦,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第一次有人在旁边陪着我、安慰我。”
“当我醒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场长长的噩梦终于结束——我有一种新生活开始的仪式感,我觉得我终于可以放下什么了,我睁开眼,看到安迪——他对我笑了,摸着我的头告诉我,他觉得我应该去上大学,作为我的法定监护人,他已经为我搞到了MIT的入学考试许可。”
“就这样,我上了MIT,加入安迪的人工智能小组,开始了全新的生活,我还是不爱说话,没有太多朋友,但我的人生已经不是那么没有意义。在我的崇拜者论坛有人开始策划袭警行动时,我向安迪报告了这个信息,带人扫dàng了整个论坛,成为了他们心中的背叛者。安全起见,Twilightking正式退隐江湖,只留下都市传说,然后……”
“然后……有一天当我从办公桌前直起腰,无意望向窗外的时候,我看到了你,刘小姐……”
沈钦顿了一下,他的声音哽咽了片刻,随后跳掉了许多陈述,“从那天起,我开始感受到社jiāo的需要,‘正常’的需要,我开始jiāo朋友,开始学着笑,安迪是我最好的老师,就像是每一个父亲教傻小子怎么泡妞一样,他比我还兴致勃勃,把我载到购物中心,让我拿到三个电话号码,不然就不准回车上,我他告诉我该怎么去制造共同话题——以及,当然,暗中监视喜欢的女孩绝对是一种非常变态的行为,最多最多,只能用到制造搭讪机会为止……”
这是个幽默点,似乎应该报以微笑,但想到在那之后发生的事,这笑也浸透了悲伤,沈钦的眼睛弯了起来,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冷冽,“你知道吗,其实,我母亲完全没必要bī我的,在她找上安迪之前,我正在慎重地考虑要不要回国。因为……”
“因为在你鼓起勇气和我搭讪之前,我回了中国。”刘瑕说,“考虑到我在哈佛读了五年书,你的学习速度的确不是很快。”
沈钦yù言又止,最终报以含蓄的微笑,“是啊,有那么一点点慢,安迪一直在鼓励我,但我……总是有种种的考虑。就在我摇摆着快要下定决心的时候,我母亲忽然来找我……我们的关系一直不好,在我进MIT之前,我是那个失败的儿子,她的耻rǔ,她把我从沈家带出来完全是赌一口气,然后她发现,噢,不对,她完全没办法照顾好我,原来我不是那种换个环境和心理医师后就能自己痊愈的小孩。所以她把我藏在美国,自己去了欧洲,在那里,她不需要向朋友们解释为什么自己的儿子就在同一个城市,但没法参与他们的家庭聚会……然后,我考上MIT,她松了口气:终于,船到桥头自然直,她的儿子终于正常了,可以沟通了,所以,她开始想要弥补之前的遗憾,具体的方式就是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让我去硅谷开公司,回国找我父亲沟通感qíng……我们经常吵架,因为,你可以想见,她说的每一件事我都不屑去做,而我也绝不会对她解释为什么钱对我根本就没有意义……我没对安迪承认过,但我知道,我的能力一旦被我的任何一个亲戚知晓……”
他唇边出现了模糊的微笑,“你可以想象他们都会要求我做什么。”
刘瑕摇摇头,跳掉这个让人不快的话题,“所以,你们的矛盾在老爷子决定退休时到达了顶峰,叶女士终于决定,不能再这样放纵你下去了……她去找了安迪,希望他能帮忙说服你回国?”
“嗯,而你也可以想象安迪当时的愕然了。”沈钦低下头,双眼专注地望着脚尖,“他当然没有答应她,甚至对她说,她应该走开,我已经成年了,完全有能力和权力决定自己的生活……”
“然后,她做了什么事?”刘瑕静静地问。
“安迪本身除了领导这个AI小组以外,还在学院带课……”沈钦闭了闭眼,他的每个字都是混着血,从喉咙里刺出的荆棘,“她找了一个安迪带过的本科女学生,花了一大笔钱——我想肯定是一大笔钱,不然不足以买断她的人xing,一定是一笔能和美国国会赤字相比的巨款,一定是一笔连我都出不起的巨款吧——”
刘瑕搭上他的手,沈钦狠狠地闭上眼,再张开时,声音已不再那么破碎,“她指证安迪多次对她xing骚扰,私下在监控里偷窥她的隐私,还说安迪会切入女生宿舍的走廊监控,偷窥女学生的日常生活……这是向学术委员会提jiāo的正式申诉,为了体现重视和公正,MIT董事会暂停了安迪的一切职务,我们的小组也因此暂时解散。这件事当时上了地方新闻,影响对安迪非常地大。忽然间,他失去了一切,只因为一个女人的无耻指控——”
“而他没能熬过来,是吗?”刘瑕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徐缓宁静,仿佛这一切早有所料。
“你知道安迪为什么喜欢在自己的FBI小组里收容我们这样的问题学生吗?”沈钦问,他遮住双眼,无声地笑了,“因为他自己也是抑郁症患者,他知道这种感觉。他知道需要帮助却无人回应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在拿自己的案例鼓舞我们,患有抑郁症是世界末日吗?不,只要你能按时服药,病魔是可以被击退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但最后,他自杀了,在调查委员会正式成立的第二天……”
“安眠药过量……被发现时已经陷入深度昏迷,这就是我知道的,医生说醒来的希望非常渺茫——他还活着,医学意义上而言,但……我熟悉的安迪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已经……”
“而我……而我到现在都没有去看过他。”
他开始轻轻的摇头,动作越来越大,“我只是……我只是没法接受,我根本没有办法面对,我知道我欠他一个道歉,还有他的家人,艾米、乔治……我应该出现在那里,承担起我的责任,不管是作为我母亲的儿子还是……还是安迪的儿子……”
声音从沈钦的指间断断续续地流出来,“安迪不止一次说过,我就像是他的儿子,所有人都这么说,但当他躺在麻省总医院的病chuáng上,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时候,当他和他的家人最需要我的时候,在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之后,我就只是……我就只是……我真的没有办法过去,我甚至没办法面对他的家人,好像处理这件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假装它并不存在,我非常鄙视这样的自己,而这种鄙视让一切变得更糟,从十六岁开始,十年的新生活就像是……就像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原来我还是什么也没有,原来我……”
“好了,好了。”刘瑕说,她握紧了沈钦的手,在手背上规律地轻抚,这是一个放松qíng绪的小技巧,“这都已经过去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别说话,别说话。”
她悄声说,“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就好了,钦钦,哭完了就又是新的开始了……”
眼泪大滴大滴地从他的眼角滚落,沈钦蜷成一团,哽咽难言,声嘶力竭,哭得就像小孩,“我让他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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