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操着一口方言催促,又语气不太友好地补了一句别吐我车上。许曳又是道歉又是保证,矮身挤进后座靠着宁觉辰坐下,身边的人马上像小猫一样偎过来。
许曳觉得陆觉岚今天……有点奇怪。
车子驶上了环线,许曳碰了碰宁觉辰的肩膀,问他现在住哪儿。宁觉辰摇了摇头,发尾轻轻扫过许曳的耳朵。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回去找徐霆雅,更不可能去陈玉红那边,确实是无处可去。许曳想了想:“那你今天晚上先住我那儿吧。”
宁觉辰点头说好,然后扭过头对司机说:“师傅,我们去百乐巷!”许曳被他蹭得耳垂发烫,默默抬起手肘把人格开一点:“师傅,不去百乐巷,去中心医院。”宁觉辰懵懵地转过来:“不去吗?”
他已经发现许曳在躲他,于是有些不知所措地坐直起来,不敢再靠着许曳了。许曳低声回他:“已经没有百乐巷了。”前年百乐巷到白云大厦那一整片全拆了,什么都没剩下。宁觉辰绞着手指,细声细气地问:“那我以后去哪里找你啊?”
这一路上两个人都有些煎熬。宁觉辰醉得只想睡觉,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是他好像很久、很久没见许曳了,一直强撑着想和许曳多说说话,一开口全是不着边际的胡话。
一会儿是“好几天没去吃汤包了,我们去吃汤包好吗”,一会儿是“明天早读课要默第四单元单词,你有空可以看一下,不想看也没事,到时候我还是写下来给你”,一会儿是“这周末的历史试卷我拿了两份,已经帮你写完了”。
司机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你们还是学生就大半夜在外面喝成这样哦?家里大人都不管管吗!”许曳尴尬地辩解:“不是,他喝醉了乱说的,你看我们哪像学生了。”
他心里烦躁,知道和喝醉的人讲不清道理,又想起陆觉岚那半斤八两的历史成绩就顺着怼了一句:“就你?算了吧。”宁觉辰一怔,局促地咬了咬嘴唇:“不是的,我很认真写的。”然后就蔫蔫地垂下头再没有说一句话了。
车里顿时安静了,许曳别过脸望向窗外黑漆漆的街景,心里像被生生掏去一块。这些日子他每天都在医院,好几次发现宁觉辰眼睛动了嘴巴动了,他激动万分地冲去找医生,问是不是说明情况好转了,是不是快醒了?
每次都得到一样的回答:这不是病人自主的动作,只是一种无意识的神经反射。从第一次第二次的欣喜若狂到后来的心灰意冷,每一次从希望飞速坠入失望又死撑着不肯绝望的过程都好像把他撕碎又重组。
许曳前几天看宁觉辰以前写的一篇小说,里面有一段说:喜欢你有时候很辛苦。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会变成被囚禁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日日夜夜,蚀心剜骨。可是只要你回头多看我一眼,腐烂的伤口上立刻就会生出红色的新肉来。
这几个月许曳把这段话里的字字句句全都经历一遍,他不敢去想宁觉辰写下这些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每一天每一天,即使只是“无意识的神经反射”也已经渐渐成为他的安慰和疗救。
直到今晚再次见到陆觉岚,许曳居然又在他身上看到了宁觉辰的影子,这些明明就是宁觉辰的神态,宁觉辰的动作,宁觉辰会说的话……
许曳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他一面心尖震颤,如同行走沙漠的渴水旅人突然被恩赐了一捧清泉;一面又措颜无地,好像要被接踵而来的痛苦、愧疚、自责压垮击溃碾成粉末。
和陆觉岚在一起多呆一秒都罪大恶极。
半个多小时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宁觉辰缩在最里面靠着车窗睡着了。许曳下车绕到另一边开门,宁觉辰顺势就倒进他怀里了。许曳愣了一下,低头正好看见他睡梦中还紧紧绞着指头,这个小动作顿时让他心猿意马。
许曳默默撤开手,宁觉辰没了支撑,歪下来差点栽倒,一下就吓醒了。许曳有些不自在地催他:“到了,下车。”外面很冷,雪下大了,从雪子变成了雪花。
宁觉辰一声不吭一步一拖地走,不知道许曳为什么生气。其实他还是头晕得走不了路,可是许曳走在前面完全没有要等他的意思,他只能跟上去。反正这种场景上演过一百次一千次,他习惯了,没关系。
宁觉辰只来过这里一次,加上现在喝醉了又是深夜,根本不记得这是哪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肯进去。许曳实在是归心似箭,只想赶紧把人安顿好回医院:“进来啊,我还有事。”宁觉辰抓着门框小声问:“这是哪里啊?你要去哪儿?”
许曳把他拉进屋里:“我家。”宁觉辰肩上雪花已经化了一层,外套都印出水渍了,他执拗地看着许曳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要走吗?”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片段,也是他们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许曳说有事要出去,然后好几个礼拜都没再来过。其实就是他们住进涟市那套房子第一天的事情,可是宁觉辰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想不清楚也记不起来。
“能不走吗?”“别走……”“今天先不走吧?”他也不知道自己乱七八糟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许曳最后被他弄烦了,压着嗓子吼了一句:“陆觉岚你有完没完了?”
宁觉辰被这一声“陆觉岚”吼清醒了,突然就有些管不住嘴:“我告诉你个秘密,高考完那天晚上,他见过吴天。”许曳开门的动作生生顿住了:“什么?”这个名字太过遥远,他差点没反应过来。
宁觉辰隐隐兴奋起来,后来那些话好像化作猛兽撕开心口爬出喉咙,根本不受控制:“他喝了吴天的酒,不知道里面下了那种药,后来送你回家,然后你认错人,吻了他。”许曳浑身都僵住了,他艰难地转过身:“……什么下药?”
宁觉辰无奈地笑了,笑得万分凄凉:“你一直觉得他是做戏,是故意的吧。”许曳条件反射想开口否认,却好像被封住了嘴巴一样发不出声音,只是摇头。宁觉辰并不给他缓冲的时间:“可是你说,他把你,变成了,强上,自己喜欢的人亲弟的,混蛋。”
宁觉辰是真的喝多了不管不顾,这些话里疑点太多,作为“陆觉岚”他不该知道高考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更不可能知道许曳对宁觉辰说过的话。
许曳却无心顾及这些疑点,他只是石像一样僵立在原地,脸色白得吓人,一副丢了魂的表情。许曳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因为宁觉辰肯定不会喝酒,那他至少是清醒的,许曳一直以为是宁觉辰趁他喝醉……
其实许曳那时候已经渐渐释怀奶奶的事,打算高考完就慢慢和宁觉辰和解,结果就出了这种事。他当时只觉得心力交瘁、失望透顶,再不想和宁觉辰有半点瓜葛。
宁觉辰看着许曳像蜷缩在枝头的一把枯枝烂叶在寒风里抖个不停。他以为自己会开心,可是没有。胸口忽然空了一块,呼啦啦往里面灌着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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