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两天,终于见到何原平。
我想象过血缘联系也许会让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有别于陌生人,但是,我失望了。
他已经老了,看上去十分普通,从目光到身姿都透着倦意。我试图在他脸上寻找能让我感到亲切与似曾相识的部分,却不得要领。仅凭相貌我推断不出结果。
他还从事一个我根本无法理解的职业:和尚的徒弟、神汉、师傅、丧事承办人。
他十分客气,然而那种一看而知的距离感让我完全失去了对他开口的勇气。
孙亚欧追踪而来。
“我出一趟差回来,家里就人去楼空,要不是子东拦着,我大概得报警了。”
“我以为最多待两天就能回去。子东全都跟你说了?”
他嘲讽地说:“子东比你周到,只讲了你在这里,想要确认一些事情。至于是什么事,他认为还是你自己跟我说比较好一些。”
“亚欧,我突然发现我不是我父亲的女儿,我的生父另有其人……”这一切听起来多么荒唐。可是到这一步,也只能说了。
饶是亚欧平时对什么都能保持一个不动声色的态度,也愕然了。
我苦笑:“我并不想瞒你,只是这件事……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毕竟我自己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他神情缓和下来,伸手抚我的头发:“一开始你就该告诉我的,至少不用一个人撑着。对不起,我这段时间总不在家。”
那一刻我几乎想扑进他怀里,将整个世界抛到身后。可是一个动念竟然没办法下意识付诸行动,想到亲如夫妻,竟也隔膜至此,心不能不觉得悲凉。
天色已晚,我跟慈航打个招呼,送他去镇上的宾馆,守在前台的大姐扫视我们,登记他的身份证,丢过来一把钥匙,一脸略带鄙视的心照不宣。
我们上楼,他说:“这位大姐肯定拿我们当搞婚外恋的狗男女了。”
活到三十四岁,在别人眼里,我一直是循规蹈矩的,端庄得有点乏味。在这偏僻小镇里卫生状况存疑的宾馆里竟被当成偷情女人,真是一个新鲜的体验,我忍不住觉得好笑。
他打开门,我进去按亮灯,扫视房间的陈设,设施还算齐全,只是什么都透着廉价与潦草敷衍。我正要说话,他已经将我按在墙壁上,附到我耳边轻声说:“放松,放松,至少不要辜负大姐的想象力。”
他开始吻我,我并不想与他较劲。
在何家待了两天,何慈航看上去满怀心事,犹如一只小刺猬,竖着全身尖刺,眼神警觉,防卫姿态一看可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不速之客登门让她意识到了什么,可是我又何尝轻松。从看到父亲体检报告的那一刻起,我就处于紧绷状态,各种念头在心里此起彼伏,无法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整个人已经被弄得疲惫不堪。
他的吻火热,推我躺到床上,我略微不放心:“希望他们清洁做得到位。”
他停住,伏到我肩头直笑:“你的洁癖真是无药可救了。”
是的,我出差都带消毒药水与信封式睡袋,他曾取笑我无数次。我无可奈何,自嘲地说:“所以我不可能像小姨那样去远足露营。”
他不理会我,开始解我的衣服,径直一路吻下去。跟过去一样,他有足够的技巧,又足够了解我的身体。过去几个月里,我回避与他亲密,正是恐惧他的这份了解,害怕自己太轻易屈从于欲望,过后更加纠结。我想推开他,他将我的手固定住,凝视我:“可可,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次——”
我当然记得,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也是这样的寒冬,他当时租住着旧居民楼的一间公寓,跟这个小宾馆一样,塑钢窗不甚严实,被吹得发出“呜呜”轻响。他的吻初次落在我的皮肤上,灼热得宛如可以烙下印记。
那么遥远,恍如隔了几个世纪。可是那个时候我狂热地爱着他,清晰记得当时他的体温、他的气味都能引起我阵阵战栗。而此刻,外面北风同样呼啸,夜色渐浓,寒意更深,也许在脆弱时刻,只有拥抱可以取暖,只有纵情可以忘忧。
回忆带来的惆怅与软弱让我无法再拒绝他的靠近。
载沉载浮,似梦似醒,疑真疑幻……那些沉重的痛竟然似乎暂时被抽离这具肉身。我躺在他怀中,感激这样近于不真实的飘浮轻盈。
“跟我回去吧,我们重新好好来过。”
我按住他的唇,不让他拿真实世界来打扰我。
第二天,我们差不多同时醒来,他靠在床头,看着我穿衣:“这么说,还是要弄个清楚才肯离开?”
“我需要知道答案。”
“可可,你有没有想过,答案也许对谁都没有好处。”
“可是不知道答案,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放下。”
“那你有没有考虑你父亲的感受?他毕竟养育你长大,对你并没有亏欠。”
“我知道,我对他没有意见,只是想弄清楚自己的生活,亚欧,请理解我。”
他叹气:“好吧,我理解。但是不要强求,可可,我们早过了苦儿流浪记的年龄,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就是你,父亲是谁都无法改变这一点。不值得为这一点执念沉迷不悟。”
_8
跟过去一样,亚欧永远是理性的,而且说服力强大。
我知道他说得全对,可我没办法就这么离开,不了了之。我到底还是跟何慈航说了:“你的爸爸,何伯,应该也是我的父亲。”
让我意外的是,她看上去出奇地镇定,仿佛她每天都要接待无数试图与她攀亲戚的不速之客,对此已经司空见惯。这精怪少女与神汉组成的奇特家庭,实在太不一般了。
我们拥被坐在一张床上,我讲了我发现此事的始末,当然,我省略了母亲那段不光彩的行为,只讲他们是在农村插队时的旧识,有着不一般的关系。她不置可否,并不追根究底。
对比她的平静,我简直是白年长了十多岁,难怪她看我的眼神时不时带点嘲讽我天真的意味。我疑惑,是不是我过去三十余年生活顺利,让我根本经不起一点意外发生?可是一个人从何而来,再怎么说也不是一件等闲小事啊。
我拿手机给她看,里面有梅姨保存的一张老照片,我翻拍下来。照片上有五个年轻人,三男两女,我指着靠右边的女孩子:“那是我妈妈,她旁边是梅姨。左边第一个是你爸爸,他旁边的那个矮个子男生被招工,另一个胖一点的被推荐上大学,剩下的三个人送行,在县城照相馆拍下了这张照片留念。”
他们全都穿着灰蓝色制服,年轻的面孔被定格在小小的照片之中,有人表情严肃,有人微微含笑。何慈航长久看着,好一会儿才将手机还给我:“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年轻时候的样子。”
“我并不想贸然干扰你们的生活,慈航,我只想弄清这件事。”
“哦。他明天上午主持路祭,送陈老太太上山安葬之后会回家,你可以直接问他。”
52书库推荐浏览: 青衫落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