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宇。”余声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回来。
余宇低着头:“放开我。”
“我有话对你说,你听着,我说完就让你走。”
余宇站着,一言不发。
余声接着道:“我上大学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我以为我会跟他过一辈子,没考虑太多就跟你爷爷出柜了,你爷爷接受不了,要跟我断绝关系,叫我滚出这个家。你知道以前我们经常吵架,很多时候导火索就是这个。”他顿了顿,说:“我也想要家人的接受和认同,你能够理解我吗?”
余宇心中大喊:我没有不理解你,只是错了,全都错了,不是因为这个!
但他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余声见他不说话,又说:“我不会因为他而忽略你,这个你放心,你毕竟是我儿子。”
你毕竟是我儿子。
余声的声音明明那样地温和,那样地恳切,却仿佛是一把刻刀,把那几个用来安慰他的字刻在他的心上,这刻刀钝极了,还不如锋利的来个痛快,非要深深地捅进去,却又捅不进去,因为他是温和的,他不想伤害他,于是成了折磨,那话就像是长了钳子,紧紧绞着余宇,让那钝痛深刻又持久,提醒他、摧毁他。余声的手抓在他露出的小臂上,他带着薄茧的掌心紧紧贴着余宇的皮肤,余宇清楚感受到那温热——可是灯泡取代不了太阳,纵使它们都可发出光与热,但二者无法互换,爱跟爱是不一样的,他说不出自己想要的是哪种,或许他两种都想要,却又一样也抓不住。
余宇沉闷道:“我知道。”他扯了扯胳膊,又说:“我走了。”
余声放开他,眼神复杂:“家里的钥匙在门厅挂着,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过几天我去找你。”
余宇说:“你不用来找我。”
余声好声劝道:“我们互相理解,好吗?”
余宇没有说好,他理解余声,但余声不理解他,他不能让余声理解他。
一切都泡汤了,说好的暑假一起去旅游,现在他也没了心情。什么也没心情,老房子的空调坏了,一个劲儿地漏水,吵得他无法安眠,暑气让他头脑昏胀,出去对着窗下的外机踢了一脚,这下空调彻底无法运作,好在最近连续下了几天雨,天气不算炎热,他顺势放弃了找人维修的麻烦念头。
余声是一周后来到H市的,这一个星期里,余宇把自己关在家里,觉得闷了热了,就直接躺在地板上,多年未用的吊扇让他打开,转起来晃晃悠悠的,仿佛要掉下来,余宇便躺在那里,正视天花板上的吊扇,等待它掉下来。
他的一切举止都是失常的,也是他之前难以想象的,他就这样在无人的老房子里,在闷热与昏沉中品尝他辛辣的情愫,这种占有欲究竟是出于单纯的对父爱的渴望,还是更具侵略性的爱欲?他想着余声,想着他的话,想他期待的认同与包容——这组词放在余宇身上倒也熨帖。
十多年前,余声在这里跟老余出了柜,祖辈去世,与父辈之间的矛盾成了墙皮上永远下不去的霉点,现在父辈和儿子的冲突又在这间房子里无声息地蕴育起来,仿佛是潮湿窗台下疯长的青苔,一切都发生在潮湿、闷热的夏季里。
一只肥大的飞蛾从窗纱破洞里飞进来,被高速旋转的吊扇割成两半,身子掉下来,落在余宇脸边,头不知道去了哪里。它是被光引来的,余宇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又望向窗户那边的光,一窝蚊子围着简陋的灯泡扑闪翅膀,他继而联想到在海里捕鱼的情景,那些鱼群捋顺了身条,组成一条巨大鱼尾,跟渔网、灯光纠缠在一起。
怎么就没人用趋光性来形容人呢?
这光多么温暖,又多么残忍。
余声进来的时候,余宇已经不在地上躺着了,他躺在沙发上,脸上放着一份旧报纸,在他的呼吸下轻轻起伏着。接连几天余宇都没有开窗户,房间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儿,余声进来第一件事先把窗户全部打开,已经步入七月,天气彻底热起来,窗扇一打开,夏日的阳光与聒噪一起穿透了余宇,他刚刚睡着了,这才醒过来,动了动脖子,报纸滑下去,只露出他眼睛。
“我们回去吧,余宇。”余声说。
他们张嘴说话的时候,候在树上的蝉仿佛被捏住了鸣肌,把声音留给他们,他们缄默时,蝉又开始放声大叫起来,没有音调也没有韵律。炎热把人的身体析干成一个个干燥细密孔洞的集合,大力吸收着外界送来的躁鸣,他们同时又是扬声器和接收器,在脑中无休止地重复着方才激烈争吵的轰鸣。
余宇说,你不用管我,你也不是我爸。
他照着自己的意思,没跟余声商量,报了一所北方院校,在距家很远的地方,虽说现在交通方便,但比起留在T市还是差得远了。余宇对余声谎称是填了财大的志愿,等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来,余声才知道他要去D市上学,这回他什么也没说,没再去追究余宇的谎话。
余宇本不愿让余声去送他,余声借口说自己去D市有事,二人又小吵几架,最后余宇妥协,不情不愿地上了路。
这不是余声第一次到D市来。他大学时的那个初恋就是D市人,有一年的国庆节假期,他们去了D市,那时候连火车都没有直达的,他们路上走了好久,时间大多浪费在了火车上,等到了D市,待了不过两天,又要回去了,不然赶不上开学。少年人的样子在他心里已经模糊,为数不多的照片也在跟老余的抗争中尽数撕毁。以前买票很麻烦,他们在车站排了好久的队,才终于买到两张硬座,余声现在完全不能想象坐一两天的硬座是什么感觉,可当时他们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他还记得他们站在两节车厢的交界,透过车门的窗户往外瞧,熟悉离他远去,陌生愈来愈近。忽然火车驶入山洞,四周一片漆黑,车轮跟铁轨的擦碰声在黑暗中大得惊人,他们默契地收回视线,下意识去看对方的脸,即使什么也看不到,火车又飞速驶出隧道,阳光重新照了进来,他们看着彼此的脸,笑成一团。
年轻真好。余声这样想。
即使他对陈永禾早就没了当时那种感觉。二人分手后,陈永禾回老家D市继承了家里的面馆,余声也去了别的城市工作,从此断了联系。他们是上午的航班,余宇本来就有熬夜的习惯,早睡也睡不着,结果自然哈欠连连,他戴个眼罩,挂上U型枕,上了飞机,头一歪便开始呼呼大睡。余声在他旁边拿了本书看,还没看几页,余宇便朝他歪过来,脑袋抵在他肩膀上。眼罩很大,遮了余宇大半张脸,余声低头只见他露出来的一个鼻尖,他睡得好像不太舒服,闷哼几声,余声伸手扶了扶他的脸,让他换个姿势靠在他肩膀上。
本科生都在新校区,正值新生开学季,校园里到处可见拎着行李的学生和家长,他们下了出租,校门口便有指引新生的志愿者,统一的文字衫穿上,半大少年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余声早已告别大学生活,想起自己上学那会儿的样子和条件,再看看现在这些小孩的,不禁感慨社会发展飞快。学生自己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报到处注册,外面有块地方,拉了“家长接待处”的条幅,都是等孩子注册完出来的家长。方才领他们过来的学生还在,要等着余宇出来,再带他们到宿舍楼去。那学生跟余声说话,摸不准怎么称呼他,余声笑着说他是余宇爸爸,那学生惊呼说叔叔看起来真年轻。他不是看起来年轻,他本来就要比余宇同龄人的父母年轻,但余声没必要给外人解释,也不打算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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