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带我的大夫来……”许平山不容置疑道。
“不行,不行。”大夫很坚定地摇头:“不要其他大夫。病人需要休息。除非你想害死他。”
许平山终于妥协了。
他面色严峻地回头,迎面看见同样面色如霜的虞七少爷。虞冬荣压着火,冲许平山略点了点头,转向大夫,用英文说道:“我是家属。”
他彬彬有礼,洋话说得又地道,一下子就得到了医生的好感。把情况大致交代明白,大夫叹着气离开了。虞冬荣回头,看见许平山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他:“虞少爷怎么过来了?”
这人竟然还好意思问!虞冬荣气了个倒仰,焦急地隔着玻璃往里看。秦梅香面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手上吊着盐水,看上去了无生气。虞七少爷的心一下子就抽痛起来。怕什么来什么,还是没躲过!
“戏园子经理给我发电报,说秦老板被您带走了。”虞七少爷当时正在凌源与人谈生意,得着信儿已经晚了一天,紧赶慢赶回来,就是这么个境况了。
许平山也不遮掩,坦然道:“想带他吃个饭,亲近亲近,没想到弄成这样。”
“您这顿饭可真够厉害的,鸿门宴啊这是。”虞冬荣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许平山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弯弯绕绕,虞少爷有话不妨直说。”
虞冬荣向他身后看了一眼,许平山轻轻一摆头,身边的兵列队走远了。
虞七少爷把嘴抿成一条线,斟酌着开口:“秦老板说到底只是个唱戏的。入了他们梨园这行,一辈子就只有唱戏这一件正事。这个行当有多苦,不用我说,您想必也听过。他有今天,是流血流汗换来的。将军要真是爱惜他,想捧他,好生地来听戏也就是了。有人愿意听他的戏,比什么都让他高兴。”他打量着许平山的面色,劝说道:“您要是非喜欢这样的,云喜堂里也有不少学戏的。且他们是开门做生意,论哪一点,都比秦老板要更合将军的意……”
许平山打断他:“我要是,非他不可呢?”
虞冬荣怒道:“他如今都这样儿了,您还惦记着这些有的没的。秦老板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您就是和整个梨园结了仇!”他缓了缓,接着说道:“他陪您一回,已然去了半条命。您要真一意孤行,就是往死里害他了。旁的都不说,如今他高热不退,您要是荐不来更好的大夫,还是离他远点儿吧。”
许平山摇头:“这事儿,你说了不算。”
正对峙间,一个小兵匆匆跑过来,附在他耳边讲了句什么。许平山点点头:“你们几个留这儿。”
虞冬荣还想和他说道理,但许平山根本懒得搭理他。接过军帽戴上,他压了压帽沿儿:“虞少爷,回见了。”
虞七少爷看着这大丘八走远,心里头一阵气苦。可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烧退了。
秦梅香小时候底子就伤过,唱戏这个行当又苦。他学戏时累,成名以后演出不断,还是累。猛然间遭了劫难,积年劳累的损伤一股脑都找了回来,竟是个病来如山倒的架势。饶是许平山和虞冬荣各自给他弄了市面上买不到的好药来,他的高烧也花了整整七日才退。
许平山在秦梅香昏迷时日日都来,等他醒了,反倒不来了。是以秦梅香病中一次也没有见过他。虞冬荣巴不得这土匪头子离秦梅香越远越好,只盼他从此不要出现。
第10章
西医治病仿佛也就是那样,急症时就是吃吃药挂挂盐水,急症过去了,他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秦梅香没什么力气说话,但虞冬荣知道他是不喜欢医院的。于是一见好,就把人送回了秦宅。地龙烧得暖洋洋的,徐妈把一切都打理得很好。秦梅香靠在暖和的被褥上,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请了有名的大夫来看过,和洋人医生说得大同小异。累过了头,身体伤了,需要好好休养。至于休养多久,自然是时间越长越好。
虞冬荣心疼地看着他没有血色的嘴唇,宽慰道:“就当歇嗓了。你累了这么些年,还没好好歇过。”
秦梅香病中气虚,声音很轻地叹道:“之前应下的戏,如今都得告假……这一回,只怕是要让不少同行为难了……”
虞七少爷劝道:“你啊,还是先顾你自个儿吧。不说别的,就说你那七天高烧,把我们大伙儿都吓坏了。曹管事差点要去给你备后事了。你师父杨老板哭得背过气去。你要是真过去了,他能去和那丘八拼命。就是为了他疼你的这份儿心,你也得好好珍重着自个儿啊。什么都别想,把心放宽了,先养好身子再说。”
秦梅香默然片刻:“我对不住杨师父,害他一把年纪替我担心。只求外头不要讲得太难听。他那个人火气大,这些年身子又不好。”
虞冬荣拍着胸`脯:“这个你就甭担心了,和报馆都打过招呼了。你也不要太把那混帐放心上,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回。这世道,一个师长,也不是什么大得不得了的官儿。我改日同邹师长说说,让他在李大帅跟前吹吹风,不信治不了一个土匪头子。”
秦梅香摇头:“万万使不得。风月场里的事,还是留在风月场里的好。你今日这样赶走了他,明日保不齐还有什么王大胆,张大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涩然道:“说到底,这是我自己惹上的事。如果我不能周旋妥当,不论是在行内还是行外,都要惹人笑话。”
虞冬荣知道他们这行里流言的沉重,但是仍然不能赞同:“这人和你以往的那些不同,乃是个不听道理的。若非借力,只怕很难摆平。”
“我知道。”秦梅香叹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虞冬荣知他敏感多思,也不敢往深里说,只得把话岔开,把许多生意场上的乐子捡出来,当笑话说给他听。又说起和春班算是在城里站稳了,蒋玉秀自不必提,小玉蓉和小玉麟也惹了许多戏迷来打听。往后只消好生唱戏,早晚有大红的一日。又把秦梅香那日没有分到的彩头拿了过来,是一串东珠链子,珠子饱满圆润,每颗都有小指甲那么大。虽说算不上极品,但架不住是这样大的一串,也是价值不菲了。
秦梅香抚过那凉润的珠子,神色温柔:“我记得……姆妈从前也有这么一串珠子,比这个大许多。我小时候时常攥在手里玩儿。”
他天资聪颖,记事很早,加之被拐时已经有七岁了,对幼年的事始终记得清楚。虞冬荣受他所托,去秦家找过,才知道多年前那地方遭了瘟疫,秦家阖家都没了。秦梅香知道后哭了一场,自此再也不提。世事自来如此,祸福相依,难料难评。
他现下主动又提起来,听在虞七少爷耳朵里头,总觉得有些厌世自怜的意味。
秦梅香把珠串放下,冲虞冬荣笑了一下:“替我谢谢郑班主,他有心了。”
虞七少爷嫌恶道:“可得了吧,只能算他还有几分良心。他自个儿得了多少去呢。上回林二爷来后台,给了你那么大一盒子珍珠粉。你好心,说自个儿吃不了,要给小玉蓉留些。那老货居然腆着脸挖了半盒子去。小玉蓉一个唱旦的,用这玩意儿养皮肉也是应该。他那老脸糙得跟福王府门口那棵老树皮似的,倒也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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