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管事打过招呼,把两个孩子一起带出去了。今儿时候尚早,又是小玉麟出科,虞冬荣把他们带到天福楼去了。小玉蓉平日里是话多的那一个,今日坐在车上眼睛红红的,像是哑巴了。
天福楼的伙计认得七爷,给了他们一个挺雅静的小包房。因为是腊八节,走菜前还送了小份的腊八粥过来。虞冬荣抿了一口温好的女儿红:“怎么了?说说?”
这回是小玉麟替小玉蓉开口:“让人骂了。”
小玉蓉模样好,又很会讨好卖乖,在戏班里一向人缘不错。虞冬荣有点儿惊奇:“谁啊,你们班主?”
小玉麟摇头:“是何翠仙。”
何翠仙和杨银仙一样,都是荣升科班出身。论排行算是杨银仙的师兄。城里风头正劲的年轻旦角儿里,有他一号。因为年纪轻轻,就能声腔自成一路,所以很得追捧。这人心气儿高,惯爱争风,又善于经营,身边围了不少同行,算是在梨园里成了个帮派。虞冬荣也去听过他的戏。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何翠仙的戏腔不对虞七少爷的喜好,所以后来就没怎么太关注过。
唱戏这个行当,竞争十分激烈而残酷。但凡戏子,没人不想大红大紫,扬名立万。为了能红,许多身价本事不够的角儿,在演出时也挖空心思地想挂头牌二牌。由此生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硬挑班子闹得倾家荡产的也有,投毒雇凶的也有。
何翠仙其人,本事是有的,可是性情十分争强善妒。才出科不久时就曾因和叶小蝶争靠山而闹得满城风雨。叶小蝶的性情也很可怖,这两人针尖儿对麦芒,戏里都是佳人,戏外则成了泼妇。最后因为实在不成样子,不得不请梨园的前辈从中调和。
他原本有固定搭戏的班子,但那个戏班因为受了推脱不掉的邀请,临时去外地走穴了。恰巧和春班正缺乏旦角儿的台柱,于是约他过来搭班。郑班主有心想让小玉蓉学些东西,就把这孩子安置在何翠仙跟前伺候。原本都好好的,谁知瑞王爷要捧杨银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戏班,也瞧上了新近正得人气的和春班。
郑班主一心想让和春班名声大噪,加上过往的事,正在找机会与瑞王爷示好,于是就应下了。想着何翠仙作为同门的师兄,又听说一向肯抬举身边人,没什么可避讳的。
这是因为才来此地,还没听说过这诸多内情。
于是,就是这么个性情的名伶,今日因为碍于瑞王爷的面子,和他自己提携同门的名声以及戏班挂牌的规矩,在挂牌时生生把头牌和二牌都让了出去,只挂了个三牌。对何翠仙来说,这简直同打脸没分别了。但这些心思不能外露,于是就把气一股脑儿撒在伺候他的小玉蓉身上了。
小玉蓉先是被他连损带骂地支使干活,接着又因为小事挨了踹。因为心中恐惧,台上对戏时没能配合得天衣无缝,所以下了台又吃了一记耳光。郑班主碍于何翠仙的身份,不但没有替小玉蓉说话,反倒责骂他不懂事。后来何翠仙想起小玉蓉在秦梅香跟前学过戏,又拿出许多锥心的话来嘲讽他。杨银仙也在一旁胡乱帮腔。二人把秦梅香扁得一文不值。秦梅香都如此了,跟他学戏的小玉蓉又算什么呢。
小玉蓉之前就一直受何翠仙的暗气,今日又是这么个情状。他不敢吭声,只得缩起来偷偷地哭。别人都忙着在瑞王爷等人跟前讨好,也就只有小玉麟肯来安慰他。
小玉蓉抹了一下眼睛,声音里仍然带着哭腔:“秦老板什么时候回来,他往后真的不唱了么?”
虞冬荣皱眉:“胡说八道,谁说秦老板不唱了。”他见小玉蓉瑟缩,声音缓下来:“他这些年累坏了,只是歇一阵子。你安心做你的事。何翠仙心那么高,在和春班搭班不会长久。等他走了,你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伙计送了热腾腾的菜品过来,虞冬荣给小玉麟和小玉蓉烤羊肉。小玉麟一改往常埋头苦吃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虞冬荣:“为什么红的是杨银仙,只因为有老胖子捧他么?”
虞冬荣想了想:“也不尽然。他有他的优点。你觉不觉得,他在扮相和做工上,都在模仿你们秦老板?”
小玉麟想了想:“所以大家其实是想秦老板了?”
虞冬荣把烤好的肉沾了料,往他盘子里放:“他是天时地利了。本身和香官儿有几分像,又有人大力地捧。”他这样一说,觉得有点儿叹气。梨园里头,唱得好的戏子其实不少,有时红的那些其实本事还不及没红的。这个就是纯粹靠运气了。杨银仙遇上瑞王爷,也是运气,只是这运气里头祸福难料罢了。
小玉蓉闷头吃着菜,突然愤愤道:”他唱得还没我好呢!”
虞冬荣笑了:“心里头知道就好了。憋住了这股心气儿,将来有你红的时候。”
小玉蓉自知说了大话,脸色微红,默默地不说话了。
小玉麟平静地吃着东西:“我早晚也要红的。等我红了,就自己挑个班子,不受他们的窝囊气。”他抬头看向虞冬荣:“到时候,七爷什么时候来看戏,都有最好的包厢坐。”
虞冬荣在他脑袋上胡噜了一把:“得嘞,周老板,我这就记下了。赶明儿找你要包厢。”
小玉麟在他手心儿里蹭了蹭,低头吃肉。虞冬荣看见他耳朵尖儿红了起来,于是悄悄地笑了。
第13章
年关越来越近,秦梅香在家终于躺不住了。岁尾要演封箱戏,新年开年要演开台戏。尤其是大年初一的开台戏,除非离了这个行当,否则即便是年老体衰甚少登台的戏子也不会错过这一场戏。艺人们深深相信,这是一年的气运所在,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在这一天都得上台。
他去了五福班。曹班主正领着人排新戏,看见秦梅香过来,大吃一惊。几位前辈同行都来问他身体,很是关切。他一向在五福班搭戏,同众人关系融洽;又因为是名旦曹小湘和杨清菡的得意弟子,所以常在班中帮忙教导下头年幼的师弟。这一日他来,本来叽叽喳喳围在一起的小旦们忽然一静。正中间儿的师弟曹蕙香脸上浮现出一种既震惊又伤心的古怪神色来。
秦梅香觉得有些奇怪,正想与他说话,却见那孩子低了头,默默走开了。就在这时,曹班主轻轻一咳嗽:“外面天寒,进屋暖暖吧。”
一进门,曹庆福就把门关上了。秦梅香犹疑道:“班主……”
曹庆福打量着他身上的狐皮大氅,轻轻叹了一口气:“梅香啊,我知道你的来意。可是……有件事儿,我怕是要对不住你了。”
秦梅香摇摇头:“班主对我有再造之恩,何来对不住一说。”他恳切道:“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但凡梅香能尽到力,绝不会吝惜半点。”
曹庆福见他这样说,脸上的神色更是羞愧。他艰难开口道:“……来年的戏,怕是只能委屈你演些配角儿了。”
秦梅香知道自己因为生病误戏,是让曹家班猝不及防失了台柱。城中戏班众多,有名的班子彼此间竞争激烈。凡挑班的班主,为了一班生计,即便有了好名气,也并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是他的过错,只能往后想法子找补。但曹庆福既然提了是配角儿,想来就是把他从头路里剔除,连三牌也不给挂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水在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