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该嘱咐的都嘱咐好了,许平山总算能把秦梅香往回带了。他们出门的时候,秦梅香脚步却顿了一下:“那是不是……苗黛仙?”
一个裹着头巾的影子瞧了他们一眼,又匆匆低头,进了郝文茵的办公室。
边上正巧两个护士经过,窃窃私语:“……怎么又来了……”
“……上回都打了一个孩子了。这回又来打胎。别的大夫不给做,见天儿地来求我们郝大夫……年纪轻轻的,真是作孽,也不想想身子坏了往后可怎么办……”
仁和的医生有一多半儿是洋人,大都是信教的。秦梅香听过一点儿,他们那个信仰是反对流产的。
他没那么好心替苗黛仙担忧,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
许平山觑见秦梅香的神色,若有所思:“怎么着,看见人家有孩子,眼馋了?”
秦梅香摇了摇头,平淡地回望过去:“倒是你……我瞧旁人坐到这个位子,没有三妻四妾,也有一儿半女了……”
许平山自嘲道:“脑袋拴在裤腰上的人,有今天没明天的。”
秦梅香静了静:“局势真的那么不好?”
许平山敲着膝盖,摇头:“难说。十年八年也是它……你唱你的戏就得了,管那么多呢?”他转向秦梅香:“不管到时候怎么着,我总有办法护你周全就是了。”
秦梅香默然片刻,低声道:“蓉官儿的事,多谢你。“
许平山一笑,意味深长道:“别急着谢,这些我可是要一一讨回来的。”
秦梅香叹了口气,微微嗔了他一眼。
年底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年关。这一年,初一的开台戏,跳加官的是小玉麟。他勾了脸,把财神爷大红的戏服披挂上去,抱着硕大无比的元宝和喜幅,在台上似模似样地跳起来。这种戏没有一定之规,各人表演风格不同,他索性按照自己的意思来跳。座儿只觉得今年的财神诙谐有趣,通身都是洋洋的喜气。于是忍不住跟着他摇头晃脑地一块儿乐。
一年到头,都是图个高兴。座儿高兴了,戏班子也就高兴了。小玉麟也很高兴,最后临跳完的时候,把大金元宝一掰,抓起里头装着的酥糖和蜜饯,一把一把往台下撒。戏园子里连观众带伙计都跟着去抢,抢到了甜滋滋地剥开糖纸吃一颗。嘿,还是采松斋的呢,滋味真地道。
周老板高高兴兴地下台来,把元宝的底儿朝大伙儿一露——他还留了点儿。于是戏班子众人热热闹闹地把这些糖果分而食之——图吉利嘛。
秦梅香看见小玉麟抓了几块糖,却没吃,悄悄藏到衣兜里了。四目相对,小玉麟仿佛有点不好意思。秦梅香了然一笑,翩然上台去了。
开台戏都在过年的时候,图彩头,图热闹,图大吉大利。所以上的都是什么《八仙贺寿》《天姬送子》《龙凤呈祥》一类能讨口彩的戏。这种戏场面都拉得挺大,戏班众人扮完一个扮下一个,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把这一天的戏全部演完,登时就有人感叹:“这才歇了几日啊,又一年!”
旁人打趣道:“没个歇才是好的。真让你歇了,你就又要感慨——怎么老是歇着?”
众人都善意地笑起来。
曹班主在那儿和小玉麟说话:“……你师父怎么说,长坂坡能不能演?”
小玉麟摇头:“师父说我演不了,不过演演《连环套》还是行的。”
曹班主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总想把你同秦老板往一块儿凑凑,撘一出戏,可总也凑不成。罢了。”如今各个戏班都铆足了劲儿上戏,班主整日地琢磨演什么才好。总得在各个地方想法子都变一变,才能让座儿认准了,往后常来看戏。
不过这种事一时也急不来。
大伙儿卸掉装扮,彼此拱手说着拜年的话儿,各自回家吃年饭去了。
秦梅香等打招呼的众人都走了,也起身准备离开。冷不丁看见小玉麟仍然坐在那儿发呆,他走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肩:“怎么不回去?”
小玉麟有点儿黯然:“回去也就我一个。”他年前听了虞冬荣的话,搬去了新宅。那头只有一个做饭的老妈子。大过年的,人家给他把饭菜预备出来,就回家去了。
秦梅香叹气:“谁不是独自一个呢?”
小玉麟很不相信地看着他:“许师长不是在么?”
秦梅香淡淡一笑:“他啊……”摇摇头:“都是一时的。去你师父家过年,不是也行么?”
小玉麟摇头:“昨天就是在那儿过的。”
秦梅香看他神色,似乎有什么事:“怎么了?”
小玉麟摇摇头:“就是觉得,吴师姐和蓉官儿真是不容易。”
秦梅香犹豫道:“是芝瑛的身体……”
小玉麟笑起来:“那倒不是,师姐和孩子都胖了。“他慢慢敛了笑:“就是不知道以后她还能不能同蓉官儿一块儿登台了。他们都说,剖着生孩子伤元气。我听着,她嗓子明显不如以前亮堂了。”
两个人对坐着发了会儿呆,都是在替小两口的未来担忧。吴芝瑛的大哥是个不省心的,吴连瑞除了唱戏,治家是个糊涂人。吴夫人在家里讲话又没分量。虽说师父师兄都能帮衬些,可这些照顾未见得能全落在小两口身上。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外头又一轮鞭炮过去了,秦梅香起身:“走吧,再晚这里要关门了。”
小玉麟从桌子上跃下来,两人一块儿往外走。
许平山的车停在外头呢。小玉麟看着秦梅香上了车,神色寂寥地往自己家中走。满街都是鞭炮放过之后的碎红纸,落在积雪上头,红红白白地,喜庆之余,又有种别样的冷清。
他走到家门前,却发现一辆熟悉的车停在门口。
小玉麟呆呆地站住了。
虞冬荣按了按喇叭,从车里探出头来:“愣什么呢,赶快上来啊!”
小玉麟如梦初醒,飞快地奔过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虞冬荣一打方向盘,把车往外调头,抱怨道:“怎么这么晚?早知道我明儿回来多好,白等你这么长时间,这都快半夜了……”
小玉麟低头从兜儿里把糖掏出来,剥了一块儿放在虞冬荣嘴里。
虞七少爷停了车,嚼了嚼嘴里的糖,呲牙道:“这也太甜了,这为了等你半天都没喝上水……齁死我了……”
谁想到小玉麟凑过去,在他嘴上湿漉漉地舔了起来。
最后虞冬荣拼了老命才把周老板从自己身上撕下来。小玉麟的眼睛在夜色里幽幽地冒光,虞七少爷怀疑他想直接在车上干坏事。
那就太不像话了。虽然大过年的街上没什么人,但难保有闲人看见就成了麻烦。脸皮这玩意儿,有时候还是要念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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