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她有寒暑假,所以每一个夏冬,她回家探望外婆的时候, 都会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到这个小区,这栋楼, 密码1020的公寓房间里,站上一会儿。
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尘, 十年前雪白洁净的那些沙发,茶几, 窗帘——如今全都灰蒙蒙地了,室内所有的一切,被时间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堆积在屋子里,仿佛之间,也堆积到了她的心上,时间的河无情地流转,将曾经色彩鲜明的那些鲜活的记忆也如同这雪白的屋子一样,变成了灰色,就连刻在脑海里的他的脸,那俊美傲气的样子,如果不是她一直努力地记住的话,恐怕也早就黯淡了。
但是终有一天,就算是她,这些记忆,也终究会消失的吧?
毕竟,自己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对她来说,葛天籁归齐就是自己在十六七岁的时候,认识了几天的男孩儿,一个很谈得来的异性朋友,如此而已。
或许,他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也不会招呼都不打一个,就突然消失了,十多年了,也不曾跟自己联系过。
如果不是1020这个密码始终能用,这个房间她始终可以进来,她几乎要以为当年的一场邂逅,不过是她的大脑海马区出现了病变,如同精神分裂病人一般,自己硬生生幻想出来的一个自欺欺人的场景,在这个场景里,她幻想出了一个从外貌到性格,都完全符合自己理想的葛天籁,跟他一起荒唐,一起大笑,一起做那些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觉得有趣儿的无聊的事儿。
好像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才像个孩子。
很开心,很阳光的孩子。
她伸出手,在餐台上轻轻按了一下,手指上立即沾了一层灰。
太厚了,在她的指肚上形成了一个尘土的小丘。
她盯着这月牙一样的小丘,心里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他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这念头不知道为什么,让她周围的温度瞬间下降了五度,公寓内触目可见的白与灰,瞬间成了她未来岁月的颜色,她清了清嗓子,室内发出空旷的回音,这是不对的,我必须让自己振作起来,她有些慌张地想,我如此努力地活着,过去二十多年来,为了跳出出身的泥潭,让自己过得更好更从容,我所付出的那些精力与汗水,如果仅仅为了一个消失的葛天籁就全都抹杀了,那我的精神状态实在太可悲了。
生活固然没有意思,人群固然乏味无聊,但是这一路走来,自己付出并得到的过程并不乏味,未来就算没有他,生活也不该就此变得灰暗了啊?好好地做自己的事,看看自己意志和精神的极限会将自己带往何方,也未始不是一件很值得一试的事情——
在别人眼里,这样的想法又会被当成“不会生活”的典型了吧?带教曾经怎么说来的?宁可手术室里多个会唱歌会说笑会犯错的葛医生,也不想一边做手术一边对着板着脸一本正经正确得像个计算机程序的葛晴——
看多了葛晴的扑克脸,做手术的时候就算不无聊都会打瞌睡,简直事故高发因子——损人不带脏字的带教原话。
她研究生阶段的指导教授是心脏外科的大牛,她在大五实习的时候,轮转到了外科,大牛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尖子生,带了她三年之后,毕业之前聚餐的时候,当着全体同门的面,给了葛晴两句评语:
未来葛晴会是自己带过的最好的外科医生,但恐怕同时,也是最坏的。
葛晴并不懂老师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兴趣弄明白,时至今日,她对自己会成为最好的医生这一点毫不怀疑,但是最好的医生怎么可能又是最坏的?这句评语八成又是老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人习气作怪——明明是个圈内权威大牛,朋友圈里偏要以诗人自居,有这样内核儿的老师看不顺眼自己这样拘泥谨慎沉默的性格,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她转过身,打算离开了,一只脚迈出门,不知道怎地,又有些心有不甘,从背包里拿出便签纸撕了一张下来,写了一句“你好吗”,犹豫了一下,在下面签上自己现在的电话号码,抬脚走到楼上,推开他卧室的房门,将便签纸放在他的床上。
眼睛扫过当年放着那把匕首的抽屉,他离开的时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动,唯独带走了那把匕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睡得好吗?还是像小的时候,动辄惊醒睡不着吗?
身体怎么样?
是不是还像小时候,稍微淋点儿雨,就感冒发烧?
她不知道发呆了多长时间,才转身走了出去,到了楼下,给妹妹打了个电话,时值暑假,刚刚从南方某市调回省城,找了个公立小学教职的葛婷,正在一年当中最清闲的时候,接了姐姐的电话,她很高兴,说自己在家摸鱼,让姐姐直接到她那里。
葛晴还维持着一贯抠门的生活习惯,不舍得打车,坐着公交车,转了两趟,才到了妹妹租住的公寓楼下。
葛婷高中成绩不如姐姐,加上高考的时候,因为转学和许多别的事情分散精力,发挥得不理想,考了很普通的师范院校。入学伊始就为了赚钱读书,而疲于奔命地打工,好在她舍得吃苦,生活开销上也是能省则省,再加上国家助学贷款,总算依靠自己的力量,读完了大学,那之后她为了能早一些自立,没有直接读研,而是在南方的那座城市找了一家很普通的小学应聘了一个教职,第二年考取了在职研究生,今年研究生毕业之后,在姐姐葛晴反复的要求下,她犹豫了很久,才回到故乡的这座城市,找到了现在的这个职位。
很普通的工作,很普通的薪水,葛婷却高兴得不得了,总是在电话里对姐姐说,平生第一次知道能靠自己的本事从容地养活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
是啊,从容地养活自己,关键的两个字是“从容”,她们姐妹过去那些年,为了生活,实在是打拼得太过狼狈了。
葛婷打开门,把姐姐放进来,她今年也二十六了,身上穿着家常的深蓝色家居服,一头乌黑的长直发用根网上买的很便宜的白玉发簪盘在头顶上,极为普通的打扮,因为人太出众了,盘发的样子倒像极了禁欲版的鱼玄机。
看见姐姐,她伸出手就把葛晴抱了个结结实实,嘴上一叠声地说想死我了你怎么才来啊早知道当医生这么忙你当初干嘛不跟我一样当个老师啊你说你是不是选错行了——
葛晴耐心地听着妹妹啰嗦,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话少,虽然这几年因为接触的人多了,加上师尊和教授们喜欢在看诊和手术的时候,气氛活跃一些,逼得她的话比以前多了一些,但是跟妹妹相比,她还是沉默寡言得像个哑巴。
没关系的,至少在妹妹跟前,自己不用假装活跃。
她安静地享受着妹妹的聒噪,一边喝着妹妹泡的茶,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屋子,很小,很精致,就像手里的这只褐色的小茶杯一样。在那个南方的城市生活了将近八年的妹妹,很多生活习惯都染上了那边儿的习气,比如这茶,北方人没有日常喝茶的习惯,但是妹妹回来的这一年,不但她自己喝,也成功让葛晴染上了喝这玩意儿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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