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伯是坐轿子来的。他在门口下了轿子,自己走进了院子里,只这细节就显出了他态度谦和,苏氏略微松了一口气。伯爷身后还跟着一顶轿子,那轿子围得密不透风,也不知道里头坐着的是谁。
见着了苏氏,安平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弟妹,是我对不住你家啊!”
苏氏越发肯定安平伯是来退亲的了,否则安平伯何至于如此低声下气。但觉得愧对沈家总比瞧不起沈家好。苏氏艰难地笑了一下,道:“伯爷这是什么话,哪有对得住对不住的,是我们没那福气。”
安平伯指了指身后的轿子,说:“弟妹不怪我就好,我擅自做主,把侄女儿接回来了。”
侄女儿?
苏氏朝那轿子看去,仿佛听到了婴孩虚弱的哭声。
第3章
那轿子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家嫁去了钱家的女儿沈巧娘。沈巧娘刚刚生产,人已经昏迷过去了。她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儿。安平伯把她和她女儿都带回来了。安平伯夫人鲁氏正在轿子里照顾她。
苏氏心中大骇,不明白女儿为何会被抬回来。
但总不至于是安平伯府没事找事吧?只怕是钱家有什么不妥……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当家夫人,即便沈家人际关系简单,苏氏却不是什么天真的人物,一时间心里涌出无数猜测。她顿时被自己的那些想法吓住了,脸色苍白如纸,手脚软得几乎站立不住,靠在老仆身上缓了一下,才勉强缓过劲来。
巧娘如今见不得风、受不得寒。鲁氏顾不得向苏氏解释什么,忙叫跟着自己来的安平伯府的下人收拾整理出了一间既暖和又干净的屋子,然后用被子把巧娘严严实实地捂起来,叫两个壮实的粗使婆子把她抱进了屋子里去。待这一切安排妥当,鲁氏守在巧娘身边,握着苏氏的手,说:“苏姐姐,你听我一声劝,那钱家就是个吃人的贼窝……你若是心疼女儿,等巧娘在家养好了月子,就叫她和离吧。”
边家和沈家的交情主要是落在安平伯爷和沈德源的身上。两位夫人虽见过面,却没能成为亲密友人。但鲁氏这回听了边静玉的劝,又知沈巧娘的境遇实在可怜,她存了真心要帮一帮沈家,知道苏氏身上已经没了诰命,她不好称呼苏氏为“沈夫人”,就直接张口喊了“苏姐姐”,言语里头没有半点勉强。
而见鲁氏面色真诚,苏氏就下意识握紧了鲁氏的手,仿佛能从鲁氏身上汲取到力量。
既然边静玉已经劝住了家人没打算退亲,那么在正常情况下,安平伯府早该站出来对沈家雪中送炭了。比如说昨日判决下来了,既然知道了苏氏几人能够出狱,安平伯府就该派人在牢房外头守着,接了苏氏几人帮着重新安家。但那时安平伯府却没有派人过来,只因为他们在忙着一件更重要的事。
安平伯府上得力的下人都被派出去盯着钱家了!
巧娘的公爹钱大人是沈德源的多年好友,苏氏本以为巧娘在钱家会被好好照顾,但此刻听安平伯夫人话里的意思,巧娘险些在钱家丢了命!苏氏心中大恨,她没想到,她和沈德源竟然都看错了人!
“……是我家静儿先发现的不对,但他身为男儿,管天管地也管不到钱家内院的事,就回禀了我和伯爷。”安平伯夫人口中的静儿就是指她的儿子边静玉,“我和伯爷原本都不信那钱家真敢如此,正命人细细查着,就听见说巧娘早产了,当下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即套车去了钱家。苏姐姐,我今个儿确实是鲁莽了,直接在忠仆的帮衬下闯进了巧娘的产房里去。但若我不闯进去,巧娘只怕已经没命了。”
鲁氏说话说得直,寥寥数语就说尽了险情,听得苏氏两眼通红,心里又恨又苦。
安平伯府虽然已经没落,但这是针对那种真正的高门大户来说的。在普通的老百姓和那种不能算是有多得重用的六七品小官眼里,安平伯府依然很有威势。正因为如此,鲁氏才能闯进钱家把沈巧娘接回来,还能一并把沈巧娘的陪嫁丫鬟、产房里的接生婆等人全都绑回来。钱家的人根本拦不住她。
此时此刻,沈巧娘昏迷不醒,她耗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女儿虚弱无比,像只可怜的小猫崽。苏氏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外孙女,恨不得现在就冲去钱家和他们拼命。鲁氏忙按住苏氏的手,说:“二公子如何了?听闻他病着,我带了府医过来。”勋贵之家一般都养着府医,轻易不会动用帖子请太医过府。
苏氏忙留下老仆照看女儿,一切等女儿醒过来再说,又强打起精神带着鲁氏去了沈怡那里。
沈二的情况自然算不得好。鲁氏和安平伯都没有进到内间,只在外间坐着。府医仔细为沈怡把了脉,掀开帘子走出来,不敢轻易开药,只一脸为难地说:“小的才疏学浅,恐耽误了沈公子的病情。”
听得府医如此说,鲁氏忙问:“我嫁妆里有一支颇有年头的老参,你看可否能用上……”
府医连忙摇头,道:“老参虽好,但沈公子已是虚不受补,这参万万不可滥用。”
鲁氏想了想,看向丈夫安平伯,道:“妾听闻太医院的院判张太医乃是孝子,常年为家中的老母亲搜罗养身滋补之物,若把那老参送于张院判,再加上咱们府上的帖子,不知能不能把张院判请来……”
只用安平伯府的帖子,请来的都是年轻的小太医。想要请来医术高明的院判需备上一份重礼。
安平伯深深地看了鲁氏一眼。他知鲁氏素来对沈家这门亲事不满,本以为沈家这回糟了事,鲁氏一定会抓住机会闹着退亲,却不想鲁氏不仅没有闹开,还真心实意地为着沈家跑前跑后……安平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到底是他对不起次子静玉。他垂眸掩下心中的情绪,说:“不管能不能请来,总要试一试。这会儿动用了你的嫁妆,回头用公中银子给你补上。”虽然真正的好参是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
鲁氏嗔怪了一句:“妾真心实意盼着二公子能尽快好起来,哪里用得着算得这么分明了!”
苏氏在内间为沈怡盖好了被子,撩起帘子走出来时正听到安平伯夫妻的对话。她眼一热,忙避回了内间,用帕子把那好像止不尽的眼泪都擦去。等到觉得自己不会失礼于人前了,她才重新走出来。
再说这沈怡,自抄家那日见了外人,他忽然就头疼难忍。但他心知自己不能倒下,因此一直强撑着。只是,纵然他在心理层面很坚强,却无法控制自己不要在生理层面生病。等到判决下来,他知一家人性命无忧,一口气出了后,一股倦意缠上他的脑壳,他就再也没能清醒过来了。众人皆以为他在发烧,却不知他的身体已经锁不住他的魂魄了。魂魄离体后就忘了自己的来处,也不知自己的归处。
沈怡的这缕魂魄飘飘忽忽地立在阴阳交界之处。
魂魄隐约记得自己有头、有身体、有四肢,但其实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光点而已,无数的光点汇聚成了一条贯穿阴阳的长河。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灵魂,当两个灵魂相碰时,沈怡会无意识地吸收对方的记忆。但这种记忆吸收是有限制的,他们只能被动地吸收一些被本人遗忘了的最浅显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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