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答,对,这不是我们的错。可是卫东,她幽幽地说,你心太狠了。一般人都不会有你这么狠心的。
他咬紧了牙关。沉默不语。
是用了多年混浊而悲壮的青春,去懂得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命运不可掌控,尤其是若在一个错误的时代降生。
下车的时刻,她要继续南下,而他要向西。她对他说,我们该分开了。他拖着行李回过头来,镇定地望着她。憔悴的脸上重新上演默然的表情。他无言。转身扛起行李,兀自向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情景隐喻着他分裂的人格:最忧郁而浪漫的诗歌,与最自私和无情的抉择。
那便是他留给她最后的印象。那兀自离去的身影,仿佛一场仓促而混乱的落幕,宣告青春的彻底消失,在这个同样仓促而混乱的世界,和时代。
人们说,曾经见到一个年轻知青,独自深入小兴安岭的林区,在山坡上的荒冢前叩首,长跪不起。
他是简卫东。当他已经决意离开这片土地,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他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去看望这座坟墓。当年自己粗心大意地添加了过多的柴火,烟囱被烤烫,衣物被点燃,引起了大火,最终导致好几个人烧伤,四个女孩子丧身火海。她们的笑容就这么被遗忘在了异乡的土地,遁入时光的隐秘角落,悄无声息。
那是在一个黑夜迫近之前的黄昏。简卫东站在她们的墓前,看到她们熟稔而陌生的笑容逐渐隐没在落日的群冈。他知道这一片年轻的生命必定已经遁入了他在现实中无法接近的理想天堂。那些萋草离离的残碑断碣,在寂静的岁月之中,美得这样辛苦与悲壮。
这片笑容在异乡的土地下沉睡。无人问津。以后还将一尘不变地沉睡下去。四周零乱丛生的蒿草和野花,迎着漫天悠扬而清亮的晚霞,随风轻轻摇摆。它们亦是沉默了又沉默的判断者。他独自一人良久地站立着,透过玄青色的苍凉墓碑,凝视这些死于自己手下的十七岁的眼睛。如同月下潮汐,时间缩影成一帧帧光感饱满的电影胶片,被岁月的齿轮带动着从眼前卷过。
第一次知青联谊活动上,他还是那个有着一双苍白颀长的手的诗人,拉一把深棕色的大提琴——雪白颀长的手持着琴弓,清晰的骨节极富韵律地突起,在夜色以及烛火的洗濯之下,像是一首节奏凌跃的诗歌。在匆忙离去之前,他拿着一盒写在桦树皮上的诗歌,对那个美丽的姑娘说,这是我写的诗,有兴趣你就看看吧。
然后是记忆中那场关于大火的噩梦。黑色的浓烟未曾散尽,被活活烧死的四个女孩子,手挽着手蜷缩成一堆。她们的身体已经成为漆黑的焦炭,裹尸布不断地浸出黑浓的人油。
那些仲夏之夜前去幽会情人的迢迢路途,那些清晨在浓雾弥漫的白桦林里匆忙的吻别,那些年轻身影被茫茫青纱帐所遮掩并最终消失的青春岁月,都已经彻底消失。不复追回。
简卫东在坟墓前持久的伫立,远处便是辽阔的遗忘的水域,遍布浓浓雾气和丛丛芦苇。山岗上夜已经浓了。面对星月凊辉,他深知自己已经不能再对命运有任何怨悔与贪婪。因了相对于这片沉睡的笑容,他还拥有万能的生。只有自己知青岁月,能陪伴这坟墓下的生命与山冈日夜私语。
他与她们都是共和国理想的效死者。同时代本身一样,是无知而无辜的效死者。
5
童素清逃离插队农村之后,已经备受斗争迫害的父母再次因为她的逃亡而蒙受耻辱的追究,她自己亦根本无法求学求职,家里又没有分给她的粮票布票,生活很难。已经逼迫到绝路。于是她横了心跟着几个抱负不凡的知青一起偷渡南洋,漂洋过海去谋生创业。一去多年。
在南洋的生活亦是艰难无比,在彼地她很快与一名华裔商人结婚,开始跟着他投资做生意,惨淡经营,十分艰辛。有了经济保障之后,她急不可待地开始上大学,弥补青春年华失学的遗憾。几年之后那商人意外去世,她继承遗产,自己做起了老板,生意越来越大。她终于经过这些艰辛的打拼而立足。十年之后,她才第一次回国。
十多年的岁月里,她像是用战争的残暴来洗濯伤痛的顽强士兵,在每一个抉择的关头都毫不犹豫地向着风险最大的目标前进。一同创业的老三届们,也都纷纷出人头地。有时候她深刻地觉得,在离开插队农村之后,再也没有什么苦难能够比得上那几年艰难并且毫无指望的劳作和生存。而当一个人熬过了苦难的底线,对于世间的冷暖毫无知觉,并且韶华已逝逼迫她不能再在无用的事情上浪费哪怕一分钟时间的时候,就真的只剩下所为成功了。因为其中的代价,已经早早透支在青年时代,并且其庞大的伤害与遗憾,并非一句貌似豪迈而动情的青春无悔便可以弥补——即使于一个时代而言。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面,生活的目的仿佛只是一场正义的并且迫不及待的报复,本质上,她仍然是无知无辜的效死者。连回忆那段遥远的青春,那些深深埋藏在田塍褶皱中的岁月,都已成为奢侈的伤春悲秋。尽管无论如何,回忆总是以它无可替代的华丽堪与今日和未来相媲美。
多年来,她已经渐渐忘记了简卫东。忘记了这个她交与了全部青春的情人。她后来渐渐明白,简卫东当初扔下孩子并且与自己分道扬镳,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抉择。只是在十年之后的某个夜晚,她忽然又梦见了简卫东,梦见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还梦见了那个不满一岁就送给老人收养的无辜的孩子。简卫东洁白颀长的双手在梦境中清晰如昨,而双手的主人却被赋予了狰狞的面孔——那双手攫着一个婴孩,无声地朝她逼近,婴孩的啼哭却格外的响亮而单薄,她被渐渐逼近的狰狞面孔惊醒,恐惧像是包围自己的大火……
她在半夜被这恶梦惊醒。从床上坐起来,感觉虚脱而疲倦,伴随着无边无际的伤感。
就在第二天,怀着莫名歉疚的心情,她便准备返回当年插队的乡下,去接走简生。
像是一趟迟到了多年的旅行,茫然地向记忆深处的岛屿前进。旅途的尽头就是那片广阔的遗忘中的水域。
这是一路怀旧的旅途。素清去林区探望。
她始终都记得当年那场大火之后,自己亲眼目睹几个女孩子烧焦的尸体时候那种激荡内心的震骇。她受内心记忆的指引,去看望她们。
下午快要结束了。日光已经浓得非常粘稠。再次是一个大好春日。晴朗的天色以及烂漫的春光丝毫未变,一切如同多年前那个模样。
埋葬着那四个女孩子的简陋荒冢已经被疯长的草木所掩埋,只在层层绿色的深处隐现出歪斜的一角玄青色石碑。拨开狗尾草毛茸茸的穗子以及苦艾的茎叶,看到石碑上刻的那些朴素而悲凉的名字,已经被厚厚的茂盛青苔所模糊。面无表情的阳光依然是把一道道光辉刻在这被遗忘的坟墓上。不知道在这十多年的漫漫岁月之中,坟墓之下那片年轻的笑容经历了怎样的清冷寂寞,才能盼来今日一个蓄谋却又不经意的探望。
山风抚过辛香浓郁的土地和树林,给她的脸带来久远而安宁的摩挲。她带着空白的记忆和念想,就这么安静地站在僻静的山岗,与簇簇沉默的狗尾草和苦艾相伴,如同年幼贪顽的孩童一般,贪恋着跨越时光的快感。她仿佛重新回到了十多年之前的自己。越过了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的那些坎坷的年岁,仍然是那个穿着肥大的棉衣穿梭在树林深处的女孩,留恋着林中的白桦,冬青和映山红。或者是后来那个穿着军上衣的姑娘,腆着肚子,忍着燥热背了装满玉米棒子的背篓 ,辫子纠结发腻,沾着叶絮,蹬着一双磨烂了的军胶鞋,穿越茫茫的青纱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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