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_七堇年【完结】(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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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唯有面对阳光,才能将阴影留在身后。简生就这么想着,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仿佛正在获得勇气再次蜕变长大。或者说,开始老去。

  他从怀中拿出一条围巾。

  那是十三岁那年,在母亲生日的早上原本打算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他未曾料到,因了自己的稚拙,这件礼物直到母亲离开人世也没有送出。他轻轻地将这条围巾放在黑黢黢的灶头上。然后悄然走出了茅屋。

  推开吱吱嘎嘎的老木门,他眺望眼前辽阔的冰湖。深深呼吸着凛冽的空气。没有任何的念想。只觉得身体便得很轻,心中一片阒静空旷。他握着淮的手,说,淮,你看,这就是我的家。

  简生就这么站定,在这依旧冰封的茫茫天地间,真切地想念起了母亲,和母亲身为一个错误的时代中悲剧性的小人物,无比暗淡的一生。

  他们在这里留下来写生。他在画布上留下这片靛青的湖。迷蒙的雾色,尘封的记忆一般厚重难抵。已经一段时间没有摸过画笔,此番写生起来,竟觉得无限生疏。却依旧是一幅自己喜欢的画。

  在北方乡下旧地重游的夜晚,他们仍然住在当地民居里。夜间寒气渗骨,两个人相拥而眠。他的头埋在淮的脖颈,在一个温暖而舒适的角度,闻到她身上熟稔的植物芳香,像是幻想中的家园的气息。他闭着眼睛,长久地深吻淮脖颈上月光般温润的皮肤。他没有睡着。

  在黑暗与寂静之中,他闭着眼睛,兀自轻声对着身边的淮说,淮,我何其幸运。若所有的过去只是为了有这样的夜晚而必须的代价,那么我多么甘心。

  淮。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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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

  几次想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这些,我都已经答应过了

  这么多年,我很幸运成为你最大的分享者,每一次见面,你从不吝惜把你内心丰溢的生息倾注于我的杯

  我的固执不是因为对你任何一桩现实的责难,而是对自己个我生命忠贞不二的守信。你甚美丽,你一向甚我美丽

  ——简桢《四月裂帛》

  1

  你叫什么名字?辛和问卡桑。

  卡桑听不懂。只是抬起头看着她。简生帮忙,翻出一本手册,对照着拼音注音,用生硬的藏语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卡桑。她轻声地回答。

  我叫辛和。她用手在胸前比划着。朝着女孩微笑。

  来,卡桑,辛和叫着她的名字,欲要把女孩拉进帐篷里面来。卡桑却一下子躲开了。她跑回日朗家的帐篷里面,还有一大堆活儿要干。

  仁索好奇地问她,这两个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们可能是来这里玩的吧。

  为什么要来这里玩呢。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呢。

  我不知道。

  那个夜晚吉卜又站在外面,在暗处静静地守候。仁索心猿意马地干活儿,被卡桑看出来了。卡桑问,你为什么不跟他结婚?仁索一下子羞红了脸的样子,装作懊恼地说,谁说我要跟他结婚!卡桑善解人意地说,你快出去吧。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做。仁索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立刻就钻出去了。

  卡桑独自捏完剩下的糌粑,照例再往铜盆里面添了一碗羊奶,然后又割了半条羊腿,扔给晋美。晋美跳起来在半空中就叼住羊腿,轻易咬成了两截,然后撕成碎片,两下就吞了个一干二净。

  一望无际的沉沉的夜色,点缀遥远深邃的星辰。卡桑闭上眼睛,再次沉入梦境。她总是在梦境之中见到一望无际的雪。

  夜色下的黑暗雪原。寂静而没有尽头。她趔趄地跟着一个人赶路,每一步都陷入深深积雪,非常的局促与艰难。

  日光下的圣山之雪。父母留在那巍峨的山中,再也没有回来。爷爷对她说,你的阿爸阿妈长眠在这雪山上了。他们会回到祖先的大地。

  这声音又犹如幻觉。她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时候这样的梦境可以结束。

  在第二天早上,简生他们收拾行李准备上路。上下青仑卓草原,摄影师最美丽的情人。他们便是要去那里采景。

  临走之前,日朗的妻子准备了现做的血肠端上来。新鲜的宰杀的羊,掏出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搅拌上切碎的内脏和肉,塞进洗净的羊肠内,放进锅里煮,水沸腾了就算煮熟。然而因为气压太低的原因,即便是煮熟的血肠,切开来依然是夹着津津生血丝和浓烈的羊膻味儿。简生和辛和对这制作地道的血肠感到些许不适应。不过他们依然还是用刀切了两段大口吃掉。

  和日朗一家作别。牵上自己租来的两匹马,把两只背包分别放进挂在马背两侧的两个皮囊里面,然后自己牵着缰绳准备前行。

  卡桑跟着出来,目光眷恋地望着辛和。晋美跟在她的身后,眼神炯炯。辛和迈出两步,卡桑便跟着走出两步。表情倔强沉默如同某种具备荒野气质的幼年小兽。辛和能够感到这个孩子是想跟着她走。她回头望着卡桑,又看看日朗,有些尴尬。人们在某段时间里面都保持沉默。

  最后日朗挥了挥手,对卡桑说,跟着她走吧,或许你也可以带路。带上你的晋美,路上有个护身。说完一帮人便走回帐篷。末了,日朗回过头来,侧着脸说,若你是想要回来,这个帐篷,仍然可以欢迎你。

  仁索面对卡桑,露出真实的不舍的表情。扎么措咬着嘴唇,挥舞着鞭子。他凝视着卡桑,依然有着幼鹰一般桀骜凌厉的眼神。扎么措忽然又猛地翻身上马,抡响了鞭子扬长而去。

  卡桑静静看着人们的背影,直到他们都走回帐篷,她才犹疑着走向辛和和简生。晋美跟了上来,步履持重,忠诚温顺的样子。健壮的骨架以及厚实的身躯像牦牛一般强壮有力。浑身的长毛被风吹得轻轻舞动。

  简生不语。他看到这个瘦瘦的孩子,有着被高原的风涤荡得很清很清的眼神,锐利而坚韧。卡桑必定会是一个沉默忠实的好向导。尽管简生无从知道她为什么在这样的年纪上就能如此地对离别和踏上路途抱有热情。他以看待一个奇迹一般的眼神,邀请卡桑上路。

  三个人,两匹马和一只狗。不紧不慢地前行。被风吹得很淡很淡的苍穹呈现出悠扬的蓝色。在离天最近的大地上行走,大口呼吸这里冰凉洁净的空气,你似乎感觉,肺部里面充满的不是稀薄的空气,而是水蓝色的天空的梦境。简生和辛和忍耐着缺氧带来的疲惫,攥着缰绳,以均匀的步伐前进。

  他们计划先走出这片牧场,然后沿着当地人换取粮盐打马走过的路线,一直继续北上。那里是她的第三个摄影目的地。她要在那传说中的上青仑卓草原上停下来,选出一个最佳的摄影角度扎下帐篷,等待景色的光线和色彩呈现最完美的那个瞬间。谁也不知道这样的等待有没有结果。或许等待一个星期之后的唯一结果仅仅是干粮耗尽之后的一场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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