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岁月的骊歌,在飞逝的流景之中余音绕梁,听得惹人伤怀。仿佛走过整饬的光阴的栅栏,往事像是浓盛的山茶花那样从这栅栏的缝隙探出头来,撩拨远行者匆忙而粗糙的足迹。
回头的时候,那个曾经以为会在记忆之中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迹的背影,却已经早已漫漶隐去。伴着青春的尾声,唯有天边断鸿的孤影沉入暮色,以及不知何处升起的伤心的鹤唳。
3
到了他们大四的时候,辛和开始计划去俄罗斯读硕,积极张罗。因为父亲曾经留学苏联,所以她会一些俄语。而简生本是没有这个打算,可是辛和一再地恳求他,伯母也一再鼓励,他也就答应下来。开始恶补俄语,一时间也是弄得焦头烂额。
其间淮曾经写信来,问及毕业的去向。他回信道,准备毕业之后去俄罗斯留学,正在筹备。非常繁忙。
在此之后,再也没有淮的音信。
他那时正忙着交毕业作品,参加校庆纪念画展,念俄语,申请学校,办手续,亦是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念其他。他和辛和两个人,一起为了一个切近的目标共同奋斗,日子亦是迅疾而且充实的。交上去优秀的油画创作作品,他们的申请双双获得了录取。令人激动人心的结果,圣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与巴黎的中央美术学院一样,都是世界顶尖的美术圣殿。他拿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欣喜得有些不可相信。之后,等待已久的签证终于拿到手,然后就立即订了机票。
这一切竟然是出奇地顺利的。他想要把这个讯息告诉淮。然而却发现,自从淮结婚搬家,他们便再也没有打过电话。
他只好写信。而还未等到回信的时候,他和辛和已经飞往了俄罗斯。
先到莫斯科,然后再飞到圣彼得堡。在飞机即将拔地而起的时候,她被强大的加速度所震撼。她对他说,简生,我以前读到一个我非常喜欢的旅德女摄影师的话,她说,飞机起飞的时候需要抗拒非常之大的阻力,然而一旦它冲破这个阻力,上升到了高空,那么空气的阻力对于地面来说简直就不值得一提了。它便可以自由在在地飞行。这就像人生。
简生,你看,我们飞了。她笑容天真地说。
他淡淡地笑。心中却是担忧的。俄语完全不过关,语言障碍,经济和生活问题,俄罗斯社会的动荡和种族歧视,还有读研的目标……这异国他乡,前途未卜。需要足够信念去坚持。
从莫斯科机场过海关检查的时候,一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女警察拿着他的中国护照,冷眼上下打量,流畅的队伍在他这里停下来。他疑惑,刚要开口问的时候,第一个元音还没有发声,那个女警察就厉声喝道:NO English! 其实他本来是要说俄语的。
女警察伸手示意让他站到一边去。他的护照被莫名其妙地扣留,然后又被另外一个警察带进办公室。简生刚要开口向他质询,门就被砰的锁上。等了半个小时,进来两个警察,操着浓重的斯拉夫口音长串长串地说着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明白。本来也没想让他听明白。接着那个警察抄下护照上的号码,打电话给另外一边,看起来仿佛是要确认什么。
广播里面已经响起了飞往圣彼得堡的班机已经登机的通知。警察放下电话,听到广播里的声音。终于问了句,你是乘这个航班吗。他回答说是。那个警察脸转到一边去,十分不耐烦的样子。又过了一会儿,警察把护照扔给了他,朝他甩了甩头,示意出去。没有任何道歉。
他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折腾一番——持着一份中国护照不巧地遇到一个情绪不佳的中年妇女。辛和在出口的地方焦急地等待他,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到他终于走出来,两个人来不及道清事情原委,便匆匆赶去柜台办理登机卡,然后又匆忙地赶去登机口上飞机。
上飞机之后,他依旧是脸色铁青。辛和在一旁安慰他,没事吧?她问。
他摇头。一言不发。
也许是因为出国前的准备太过顺利,踏上异乡国土的第一刻,他便面临了这样一个不祥征兆般的事件。后来的事情证明,的确是有更多的艰苦摆在后面。
在圣彼得堡天寒地冻的冬天,常常下起鹅毛大雪。食品变得尤其贵。取暖费用也高。漫长的夜,几乎看不到天明一般。两个人生活仍必须精打细算。宗教节日来临的时候,一片萧条安静。只有自己赶着关门之前去超市抱回一袋土豆或者长面包来果腹。那日大雪纷飞,他瑟缩着抱着一袋土豆往公寓赶,走过阒静无人的街区的时候,一群光头党的少年从背后冒出来,劈头盖脸对他一阵毒打。他扔出土豆砸过去,抱头逃离,却脱不了身,反而被人狠踢了几脚腹部,疼得蜷下身来。他蹲伏着,右手摸索到脚边的破砖,抓起来闭着眼睛一阵瞎拍。只听见一声惨叫,也许是打中了谁,血光四溅的。那些少年慌了神,忙着把受伤的人扶起来,他趁机得以逃脱,一路呼救狂奔。手上不知沾着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在雪地里滴了一路鲜红。
他惊魂未定地回到公寓,辛和亦被吓了一大跳。两个人一整个星期都心惊胆战。
便是这样的苦。
在列宾美术学院,亚洲面孔是引人注目的。他们从列宾美院的大四插读,大四完了之后,如果教授同意你上大五,那么就意味着可以继续读完硕士。他是要强的,在他所在的那个导师的画室里面,有三十多个来自世界各地的绘画俊才,大家一起上课,一起临摹和创作,一起在假期去写生和去博物馆临摹。论天赋而言,他毫不逊色,并且最为刻苦。但是某种程度上,欧洲式的培养标准与国内接受的训练有所不同。刚开始的时候,他感到有些茫然,与教授言语交流也十分困难。若不靠着辛和帮忙和陪伴,他只觉得有些寸步难行。日子真的算得上是相依为命。
他们在俄罗斯的那三年,政府财政吃紧,古老城市的全面维护十分不到位。圣彼得堡四处弥漫某种苍凉的的气息。这座城市的历史始于1703年。彼得大帝在这里建立了彼得及保罗堡的水路要塞,后来逐渐从要塞扩建成城市,起名为圣彼得堡,并于1712年从莫斯科迁都于此,在之后长达20年的时间里成为俄罗斯的首都。市内大多数都是有着两三百年历史的建筑,巴洛克和洛可可的风格本应是极度华丽高雅,然而由于缺乏修缮,它们大部分陈旧,墙体斑驳黝黑。室内电力供应不稳,巨大的装饰灯,光亮却透着一股黯然,气氛及其沉郁。有种特别的萧然沧桑之感。
放眼帝俄时代的宫殿和广场,高大的彼得铜像,涅瓦河边饱经战火洗礼的军舰,在铅灰色的天空之下,仿佛是哽咽地重复战争与和平交替的历史。普希金决斗的小黑河,柴科夫斯基住过的旧公寓。艺术的历史无处不在地蕴含其中。古老的东正教堂耸立在苍穹之下,雾蒙蒙中勾勒着青灰色的轮廓。鸽子绕着尖顶静静飞翔,不祥而忧郁。看得人不知不觉感到落魄心酸。
依然有安好的时日。仲夏时节,他们两人像圣彼得堡那些情侣一样,在涅瓦河边散步,于彻夜不落的斜阳中欣赏白夜。漫步到子时,刚刚垂垂落下的夕阳又从另一边缓缓升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记忆跃然眼前。透明的天色泛白,似乎可以眺望远处波罗的海的点点扬帆。而身边轻然路过的白人女子,衣着时尚,带着贵族般的冷傲神情。
52书库推荐浏览: 七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