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是最早的贸易经商口岸,十三行里商铺林立,是财富累积最佳时期,沈家很快做大,虽不及潘、伍、卢、叶四大家的财产,但也是在广州本地,跺一跺脚能影响内外城的富贵家族。可沈奚的父亲志向并不在此。
“我出国前支持维新派,回国后也是,我想改变中国,但并不想推翻清朝政府。可你父亲当时已经是革命派,他要的就是完全推翻清政府,”那个年代心怀理想的人,都有着各自的救国想法,“我和你父亲政见不同,却也彼此欣赏。”
傅侗文甚至为了和沈父继续对于政见的争吵,提前在广州下船,在广州买了栋房子,留了足足一个月。两个固执的人,一个是年近五十的广州富商,一个是二十岁出头的留洋贵公子,谁都无法说服谁,一拍两散。
但其实那时,傅侗文已经有所动摇。
因为他自幼生长在北京城,是王孙贵胄,世家公子,不像沈父一样生长在最早对外开放的地方。让他走上推翻清政府的道路,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经历。
“光绪二十九年,你父亲突然来京,约我见面。他交给我了一个名单,上边有三百七十七个人,他希望我能帮助这些人避难,送出国去,这是跟着他做革命的兄弟姐妹,”傅侗文像回到那日,声音很低,低得怕有恶人偷听一般,“他说,他即将要死了,是自己揭发自己的,他要让那些查革命党的清朝官员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给这些人争取逃走的时间。当时你的父亲无人可以信,只想到我,他认为我一定会帮他。”
沈奚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父亲是话很少的人,只是在对着母亲时才像个小孩子,说个不停,讲新鲜的事,讲好笑的事。她那时小,并不知何为革命。可估计哪怕她成年了,父亲也不会把这种机密的事情告诉她……
“我问他,是否上边有沈家子弟,我可以一起安排。他说没有。我很奇怪,难道沈家子弟都没有参与吗?你父亲告诉我,有十几个参与了,有你的亲哥哥,堂哥,表哥……”傅侗文的声音开始不稳,哪怕过了许多年,他回忆到这里还是无法平静,“你父亲说,沈家的这些不会逃,一逃会有风声,因为沈家……家大业大。”
沈奚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费力呼吸着,每一口都是浑浊的。
像是把香炉里的烟都吸入了肺腑,胸口闷痛。
傅侗文接着说:“随后我以做生意的途径,把这些人分散送到越南、日本,甚至更远的欧洲。你父亲和那十几个沈家子弟也下了大牢。你父亲见我那晚,我和他预料的最坏结果就是这样,沈家参与革命的子弟和他一同伏法。”
“当时,”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父亲和大哥负责此案,沈家祖上有功,三代为官,本不该被满门抄斩。可我父兄想邀功,想借此查抄沈家……”
沈家的财富惊人,趁这个机会查抄下来,当年富了无数的当地官员。
最后都是金条换烟土,沈家的人和财富都在吞云吐雾间,化为了乌有。
光绪三十年正月,沈家三百七十一颗人头落地。
同一年,傅侗文送走了三百七十七个革命青年。当时的他明知父兄害沈家家破人亡,却不能插手管广州的事情,因为老友交托的事,他要万无一失做好。
第61章 第五十九章 勿忘三途苦(4)
他沉默片刻,继续道:“最后我还是不忍心,我不甘心,不想沈家一个人都不剩。在抄家前,让侗汌带着钱找人疏通此案,却被我大哥发现了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傅侗文后来回想,父亲怀疑他参与革命,也必定和此事有关。母亲能知道沈家是他一个心结,也一定源于当时的行贿。
“你父亲曾怀疑你二哥也参与革命,可你二哥从未承认过。你父亲说,倘若沈家十几个子弟和他都死了,希望我能见一见你二哥。我想到你父亲的话,命人在行刑前救下你二哥,”他回忆当时的情景,“最后也失败了,幸好,他们意外带回了你。”
不,绝不是意外。
二哥……
沈奚突然全明白了。为什么二哥会是送自己离开的人,为什么他知道全部的事,还在笑着嘱咐自己要忘记沈家,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那天夜里,二哥悄然把她从卧房里抱出来,避开奶妈和丫鬟,避开家里的人,他是想要把唯一活命的机会给自己……
月下,二哥走在后花园里的脚步声还在耳边,他经过那些个院子,可曾心中酸涩,不能救出所有的弟弟妹妹?他走得急,走到不稳,两次都要摔跤。二哥是富贵公子,平日里端着架子,怎会有那样狼狈?那可是曾经怀抱六岁的她,敢放言说日后把半个广州城掏空了,买给她做嫁妆的二哥。
他踏着青苔碎石路,赶的是最后的生路。
月色如华,锦缎似地铺在脚前,她犹然记得,自己要上马车前,低头看到二哥的皮鞋上有泥土,裤脚也是脏的……
二哥将大义、将日后、将前途的路都告诉她。她似懂非懂,只晓得要逃命。
临别,他想给她留点东西,可摸遍浑身上下,连块像样的玉佩、指环都没有。古人生离死别都讲究要这种物事,可他没习惯戴这些,连钢笔也没有,钢笔别在西装外套的口袋上,他怕下人们注意他,在将近年关的深夜里没拿外衣,只穿着衬衫长裤就出来了。
后来仿佛是窘迫于自己的慌张,又遗憾于今生就此别过,再无相见的缘分,二哥把她的双手攥着,反复搓热着:“二哥没什么能给你的了,央央,日后到哪里,做什么,是生是死都要活得像沈家人,”搓不热她的手,是来不及了,“北京冷,不比在广州。”
这是二哥最后留给她的话,说北京城是个比广州冷的地方。
可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小妹妹辗转逃命大半年,入京时已是六月。
……
沈奚眼泪涌上来,堵在喉咙口,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双眼。
她渐渐喘不上气,抓着自己的连身裙前襟,急促呼吸着,喉咙和气管都像被什么堵住了,进不得氧气,发不出声音。
傅侗文发现她的身体在颤抖,握她双手,是滚烫的:“不舒服?”
沈奚声音沙哑,低声祈求:“不要停……”
她的悲恸,无限被放大在灯下、眼前。
傅侗文看着这样的沈奚,何曾不心疼,他甚至庆幸她还肯让自己握住双手。对于她来说,自己还是可以相信的人,哪怕他将这件家族往事隐瞒了这么久。
他用手掌抹掉她的眼泪:“你入京时,侗汌刚离世。因为侗汌行贿的事情,父亲和大哥已经怀疑我,当时我不能再送走你。于是只好把你养在烟花馆里,把你当成我豢养的幼女,才没有人怀疑你的身世。”
他又道:“当时傅家正盛,我并不想让你知道家仇,凭你一人的力,除了送死什么都做不到。但只要我活着,就会保你日后的锦绣前程,日后的平安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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