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早要了热水,给两人绞了热烫的毛巾。
头等厢有更衣室,沈奚和傅侗文换了干爽的衣裳,万安再一人递一杯热茶,开始絮叨:“爷,我说你是有些日子没发烧了,忘记自己的病了是不是?”
傅侗文接茶杯。
“烫,您可要慢点儿喝。”
傅侗文吹了吹浮叶。
“这去巴黎,可是山遥水远的,爷你要是每日来上一出,我可伺候不了您了。要不然您把我扔在北京吧,你们北上,我留守。我受不了,我也心脏不好,我看你糟蹋自己的身子就心窄,喘不上气——”
“行了,”傅侗文忍着笑,“你这孩子,是二十岁不到的身,八十岁的心,我也受不了你。按你说的,留你在北京。”
万安被噎住,眼瞅着脸涨红了。着急了。
“你别吓唬孩子,”谭庆项叹气,“瞧万安这小脸都白了。”
“不是白,是红。”培德认真纠正。
大家笑。
沈奚比着噤声的手势。
小五爷习惯了医院的健康作息,这时辰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他的头,在一顿顿地向左滑。沈奚把羊毛毯盖到他身上,低声对万安说:“你帮五爷把假肢摘了,睡时不好绑的,明日会淤血。”
万安钻到羊毛毯下,解小五爷的腰带,褪下长裤,看着复杂绑扎的皮绳,不知从何下手。
“还是我来吧,你看一下。”
沈奚给万安做示范,中途里,小五爷突然醒过来,迷糊看到自己的长裤被褪到膝盖以下,吓了一跳。沈奚按住他:“好了,睡吧。”
她给他掩好腰以下。
“嫂子怎么亲自动手了……”小五爷哑声道,“该叫醒我的。”
“你害羞什么?”傅侗文啜了一口茶,“你嫂子首先是个医生,还是你的主诊医生,其后才是女孩子。”
小五爷讷讷着,羞又窘,只好选择继续睡。
到后半夜,只剩火车行驶的声音。
沈奚睡得不沉,醒来后,从火车车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同样醒着的傅侗文。
“你没睡?还是刚醒?”她凑到他肩旁,轻声问。
“你一醒,我也就醒了。在一起太久,在这方面是相通的。”他答。
其实也没多久,倒好像认识了半辈子。
也许,是加上了沈家和他的渊源吧。
沈奚挪动双腿,稍作活动,瞧见杏红色花瓶旁的两个小纸袋子,想到了傅侗文直白要求小五爷联姻的事:“你心肠太硬了,自己弟弟也要逼着去联姻。”
“央央是心肠太软了。”他笑。
或许吧。
他接着道:“寻常人家的孩子丢了一条腿,连糊口的差事都难找。我们小五丢了一条腿,却还能去法国,去做外交事业,已经很幸运了,”傅侗文轻声道,“我们的国家处于弱势,外交更是艰辛。当初辜幼薇回来找我,也不止是为我的人,她也看中了我积攒的人脉。”
他停了会儿,又道:“三哥是讨打了,又和你说辜家小姐。”
“……我器量没那么小,你说就是。”
“不说了。”他低声笑,“总之,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好处,我能给他铺路,但不能扶着他走到最后,还是要靠他自己。你且先睡一会,这些话可以在路上说。”
倒也是。
接下来的漫漫长途,也只有闲谈能打发时间了。
“北京政府和南方政府共同派代表出席,主导成员五个,外交总长陆征祥,第二席位是南方代表王正廷,第三席位驻美公使顾维钧,余下是驻英公使施肇基和驻比公使魏宸组。”周礼巡在到京后,获取了进一步的消息。
五个代表,和五十多人的代表团,这是前往巴黎的外交团。
对巴黎的和平会议,不管是北洋政府,还是孙中山政府都选择了一同携手,面对国际。
到北京后的几日,傅侗文也周旋于各国公使之中,在争取获得更多的支持,忙得几乎不见人影。离开北京那日,他匆匆而归,把随行人员精简,不带任何随从。
“我们要跟外交总长的火车同去,人越少越好。”傅侗文解释。
“哪怕不带万安,我和沈奚也能照顾你。”谭庆项说。
“不,不,要带我,”万安反驳,“我是保少爷平安的。”
“快去收拾吧,下午的火车可耽误不得,”谭庆项笑着安抚,“你只当把自己的机会让给了培德,算谭先生欠你一回人情。”
万安郁闷,但也没法子。众人各司其职,相继散去。
在上个月,傅大爷重伤不治,死在了上海的医院里。大儿子一死,老夫人不愿再回北京,独居在上海的旧公馆里,不准许傅侗文去探望。
傅家大房算是散了。在外人眼中,不过是同室操戈,是“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的又一次应验。
至于傅家的老宅,原本是在傅侗文名下,在徐园之后,傅侗文想将宅子赠与二爷,被二爷婉拒了。他约莫能猜到二爷的心境。傅家曾在北京城叱咤一时,风头无两,如今分崩离析,再住这里也不是滋味,出来进去的让人看笑话。
对傅侗文而言,闲言碎语都是无碍的,影响不了他的心情。
但这宅子,这院子,有太多过去了。他也不想留。
比方说,侗汌自尽的这间书房。
他目之所及都是木箱子,是这几日沈奚带下人们一起收拾出来的。
沈奚听他有意要卖宅院,就趁着空闲,把他的东西都一点点理出来,每个箱子上粘了一张字条,分门别类,按书籍、信笺、古玩和杂物作了区分。
他把一只手臂横搁在书架的隔板上,左手握着一封信,一动也不动。
帘子被掀开。
风卷起炭火盆里的灰,夹带着火星,做了个小风旋儿。随即隐没。
“下雪了,还很大,”沈奚问,“是不是要早点动身?”
她注意到他手里的信。
傅侗文微笑着对她招手,待她近前,将信纸摺好:“猜猜这是谁的信?”
“……和你信笺往来的人很多,我如何猜得到。”
“顾义仁。”
是他?
难怪方才一进屋,他就在出神,像在琢磨什么。她想看,又怕顾义仁写了不好的东西,她再当着傅侗文的面前回顾一番,岂不是雪上加霜?
沈奚犹豫着,傅侗文已经把信递到她眼前,低声说:“他并不知我在上海的地址,所以这封信还是直接寄到了老宅,和过去一样。”
这是要她看了。
沈奚接信纸,慢慢打开。空的。
她惊讶地上下查看着信纸,又翻过来看:“什么都没写?”
她还想去找信封。
“对,”他笑说,“不必找信封,上面没多余的东西,和过去他留洋时寄回来的信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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