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_墨宝非宝【完结】(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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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十点,中年男病人死亡。

  她终于体会到了陈蔺观所说的“无能为力”。

  空气灰蒙蒙的,像到处飘着尘埃,让她透不上气。

  “沈医生。”远处有人叫她。

  沈奚回魂。

  “段副院长让电话公司人来,帮你弄部电话,”那位住院医生高声说,“你在隔离区要很久,他说,这样方便谈工作。”段孟和竟让人把装在一楼值班室的电话机拆下来,想办法安装在了一块木质板子上,连着电话线送过来。

  住院医生把连着电话机的木板用送饭的法子,拉绳子传送进来。

  木板拖曳着电话线,仿佛自己长了脚,在地面上匍匐前行。

  到过了隔离区,她抱起它,寻不到妥当地方安放,搬个凳子,搁在了上头。拿起电话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段孟和汇报这里的情况,段孟和办公室里汇聚了上海几个西医院的专业医生,全是听闻这里出现首例流感病人后,专程赶来的。

  众人在电话里讨论着病人病况,和接下来的用药。

  大家都是话里火药味浓重,争吵不绝,沈奚这个唯一在现场的医生反倒无话可说,安静着,等他们吵完。幸好段孟和是个控得住场面的人,很快给沈奚指出了新的方法。

  “好,我有情况会和你们电话。”她回答。

  电话丢在走廊上,没再管。

  清晨六点,中年女病人死亡。

  小护士也出现了流感症状。

  她和护士长之间,因为这接连的病患死亡和同事被传染的事,已经很少有言语沟通。保持冷静和克制,是两个人无声达成的默契。

  七点时,沈奚让段孟和帮忙,让护士长和家人通了电话。

  沈奚在走廊上,面对墙壁。

  此刻的她万念俱寂。手术刀对上死神镰刀,是弱者和强者的战争,就像陈蔺观在信上说的,几百年后的他们,并不比14世纪医生好多少,那时是黑死病,现在是肆虐各国的流感。

  “沈医生,谢谢你,”护士长把听筒递还,“你也和家里人打个电话吧。”

  家里人……

  只有傅侗文。

  她握着听筒,发了会儿愣,问接线小姐要了三三四。等待的每时每刻都被无限拉长,像钟摆失了衡,摇摆着,无力荡到下一秒钟……

  “你好。”他的回应,擒住了她的魂魄。

  “是我。”

  “我在等你的电话,”他说,“等了一夜。”

  “这里就我一个医生……我不能说太久,”她轻声说,“我的病人,有两个没有救回来,还有护士也被传染了……万幸,那个德国的女孩子还是好的。”

  给他讲这个做什么,害他更担心吗?她埋怨自己。

  “昨天下午我去了医院,”他是一贯的轻松,“没有去你的楼层,怕我一个闲人帮不上忙,反而会给你分心,耽误你救人。女儿家的志气,我要学会成全。”

  他总把自己说得可怜,换她的不安。

  “你来也见不到我,医院有规定的。”她解释。

  她能听着他的呼吸,在清晨的医院走廊里,陡地鼻酸。

  谭庆项说的不错,人生苦短,这四字的分量,今日始才晓得。

  “我当年……”她的心忽然缩紧了,“是后悔的。”

  哪怕是要被传染上,也是要告诉他,当初她离开北京城是有多后悔。

  傅侗文没了动静。

  衬衫摩擦话筒口子,沙沙地,像风吹着梧桐树的叶子。

  为什么不说话,该不会是心脏不舒服了?她胡乱想。

  “三哥……”他停住,仿佛在措辞,继而说,“对你的心情,过去在别人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你要想听的话,等回来,我慢慢说给你听。”

  顿了半晌,他又道:“你是在前线救人的医生,我一个安逸坐在家里的人,应该是支持你,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

  “没有,你没有影响到我……”

  你的存在,对我本来就是一种支持。

  “宛央,”他唤着连她自己都陌生的名字,“我爱你。”

  他说着,静了会儿,又一次说:“我爱你。”

  ……

  沈奚下半张脸蒙在口罩里,一层布在脸上微微颤动着,呼吸全乱了。

  宛央,宛在水中央,很美的寓意。

  可也是孤立无援的一个名字,四面环水,无所依傍,一世飘蓬。

  ……

  苍白灯光里,她眼里都是水光。

  他说爱她,她要如何答?

  “沈医生。”护士长撕破了这份宁静。

  沈奚忙乱着,说“再联系”,把听筒扔下,回到了自己的战场。

  到正午的日光照入病房,她还在想,他说了那样的话后,被扔掉电话是如何心情?

  一切在下午有了转机,经过前两个病人的死亡后,医生们有了更好的对策,小护士幸运地成为了在上海的第一个康复病例。对于那场流感,当时的沈奚以为,中国总是要比欧洲好一些,但事实证明疫病的传播是全球范围的,到后来,连中国和俄罗都无法避免。

  只是在那个军阀混战的年代,没能留下太多文字和照片资料。

  小护士康复后的第三天,沈奚离开隔离楼层。

  距收诊病人那日,过去了十天。

  那个德国少女因为沈奚是主诊医生,对她依赖到寸步不离,沈奚和她语言不通,幸好谭庆项是个洋文通,用几通电话和女孩沟通,亲自揽下了要安抚失去双亲“幼女”的职责。

  说是少女,其实因为人种优势,她比沈奚,甚至比尚未见面的谭庆项都要高一些。

  沈奚拜托护士为她准备了干净衣裙,旧式样,中式学生装。

  沈奚和傅侗文约定是四点,在医院候诊的一楼见。

  三点三十五分,她等不及先带着女孩到了楼下,未料,在医院的门内,有人更等不及地先到了。他的车在外头,吩咐了跟来的保护他的青帮人也都候在外头,独自一个,静立在大扇的玻璃木门边,两手倒背在背后,搭在一处。

  等得是不急不躁,却也伴着十二分无聊的神态。

  对他看久了只道平常,可在人群里一站,立时又显出不同了。他一个大男人,站在朴素白漆的医院大门前,都有让浮花浪蕊皆失色的本事。

  从瞧见她起,他就在望着她,无聊神态尽去。

  她一路行,他一面望。

  “你几时到的?”她像被人堵在校门口的女学生,在大厅里护士们和几个医生探究的目光里,心虚地问。

  “说不准,约莫两点的样子。”他走近。

  “两点?”这是站了多久……“来这么早,也不告诉我。”

  沈奚鼻尖碰到他西装了,始才猜到他要做什么,可他没给她机会考虑,直接吻住了她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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