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场中人见惯各种场面,看到钟亭站在门口,她没有太受惊。躺在何志斌身上,她神色略微有些得意地看了钟亭一眼,识趣地从他身上滑下来,整理挂在胸口的荷叶领、卷在腿根的裙摆。
钟亭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
她平静地看着床上的男人,不惊讶,也不愤怒。深灰色的床上,男人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只在最初时瞥了她一眼。女孩离开身体后,他无谓而懒倦地摊开臂膀,望着天花板,目光空洞迷离。
他们沉默对峙。醉生梦死的空气里,浮荡的是蓝色。冷冽沉默的蓝。
这个样子的何志斌,钟亭既熟悉,又陌生。这是她没有看过的他,却又是心中了解的他。也许从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已经洞穿他,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抛掉生命里所有有重量的东西,与其说是他的选择,不如说是本能。
钟亭转身走了。
床上,女孩子伸头看了眼那道离去的背影,又垂眸看看床上的男人。过了会儿,她大着胆子伸手,轻抚他的鬓角,又低头去亲他的嘴。何志斌一动不动,两三秒后,他将她扫开,从床上起来。
走廊尽头亮着夜灯,大理石瓷砖反折出刺眼光芒。女人在等电梯,何志斌走过去。
平视着梯门,他在她旁边站了几秒,看看她,酒后声音沙哑,“车钥匙拿了吗,要不要送?”
光洁的梯门印着他们靠近的扭曲身影。
“拿了。”
钟亭没有看他,语气淡淡,“放在这边的几件衣服你看着处理。”
沉寂中,电梯按钮旁的红色数字无声变动,如同最后的倒计时。
何志斌不再出声。
他脑中昏沉,但他没有醉,相反地,异常清醒。一直到电梯到达,都没再开口。
短暂的空白后,“叮”一声,电梯到了。
钟亭步入轿厢,在电梯即将运行时,她正视着前方的他,忽然冷冷笑了下,“别后悔。”
下一秒,机器运转发出细微声响,金属梯门向中间合拢,缓慢遮住男人空无一物的双眼。
钟亭在深夜中回到自己家。方真云的东西还在,人没了踪影。
这夜,靠在沙发上,她望着落地灯的光,彻夜未眠。
第二天中午钟沁打她电话,约她去附近的咖啡馆。钟亭全无心思,钟沁在电话里说,“钟亭,你必须来。”
自己的妹妹很少用这种语气。“必须”这个词的背后似有千言万语,她不得不去。
下午,钟亭一进店就看见了自己的妹妹。
外套搭在椅子背上,钟沁身上是一件修身的蓝色半高领羊绒衫,她坐在阳光充沛的窗边位置,头发在后脑勺绑成一小弯低马尾。
看见钟亭进来,钟沁没有举手,也没有示意,只是用眼睛看着她一步步走来。这道目光中所携带的陌生审视令钟亭在坐下前感到瞬间迷惑。
她脱下大衣,在褐色沙发上落座。
“我帮你点了一杯蓝山。”
钟亭点头。
“昨晚睡得不好?看起来面色不好。”
服务员端来咖啡,钟亭随意搅拌两下,抿一口,笑了下,“还不错。”
“是什么还不错?是睡得不错,还是咖啡不错?”
放下杯子,钟亭收敛起唇边的淡淡笑意,看着她,“到底怎么了,说话带着刺。说吧。”
钟沁盯着她看了很久,用手指拨弄果汁里的吸管,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下,“你问我怎么了,是我想问问你,你怎么了。”
“今天一早爸妈把我叫回去,跟我聊了两个多小时。”她抬起眼,看向自己的胞姐,“他们两个一夜没睡,要我给你带句话。他们说,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爱你,支持你。”
钟亭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怔住的脸被阳光照得苍白。
“什么意思?”
“昨天,有个女孩子去找他们,她说是你朋友。”钟沁的腔调别有意味,看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眼底深处,“知道我说的是谁吗?她是你什么朋友?”
钟沁没有亲眼看到那个女孩子。从父母极尽委婉的表述中,她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了女孩大概的形象。年纪很小,很乖巧,像只小羊一样。
他们对她的话起初半信半疑,然而她说的越多,他们越信。连杨菁事故的一些细节,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思虑一夜,两个老人冷静下来,把钟沁叫回去,让她传话。
是与不是,他们都不在乎。只希望钟沁告诉钟亭他们的态度,让钟亭不要有后顾之忧。这一次就像过去的二十几年一样,他们尊重她的决定。然而,他们可以接受,钟沁不能接受。
看着一言不发、彻底陷入震惊的钟亭,钟沁内心情绪翻涌,再也克制不住。
“你真的在跟她谈恋爱?钟亭,从小到大,你做那么多不一样的事,到底是真的叛逆,还是因为你只是不想和我一样。”
这么多年了,钟亭终于问出了深藏于心底的疑惑——你的逆向而行,是为和所有人不一样,还是,只为和我不一样?
是从几岁开始的?
钟沁已经记不清了。当别的双胞胎还在渴望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穿一样的衣物时,钟亭已经希望离自己越来越远。
上了高中后,自己什么都会告诉钟亭,可钟亭却很少和自己谈心事。后来,她甚至去上海和杨菁一起上大学。
钟沁一度会去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后来她慢慢发现,也许自己的存在,对钟亭而言就是个错误。
对面,钟亭很久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只是淡淡说,“钟沁,我永远爱你和爸妈,这个世上,从来没有过什么比你们更重要。”
心中一瞬动容,钟沁流下眼泪,“那你为什么要一次次让我们伤心?你失眠的那两年,我和爸妈让你回来,你怎么都不肯。那两年你日日夜夜睡不着,我们什么时候又睡过一个好觉?每天半夜惊醒我都会想,钟亭她睡了吗?她今晚有没有好一点……”
胡乱擦掉眼泪,钟沁吸了下鼻子,垂下眼。
“爸妈说不管你怎么样都支持你,但是钟亭,这次如果是真的,我不会原谅你,也绝不接纳。”
钟沁看向她:“你和我都清楚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不要看他们好欺负就一直为所欲为。所有人都觉得你比我有出息,你在上海混得那么好,活得那么潇洒自在,但你有没有回头看过,看看是谁在为你的潇洒买单,是爸爸和妈妈,是我,是你背后的这个家庭。”
一口气说完,钟沁红着眼站起来,“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有什么想说自己回去和他们说,我也很累了,先走了。”
钟沁走了,留下钟亭一个人。
刚刚的争吵不算激烈,也引得周围两三桌人频频回头。她不在意。
静了会儿,钟亭在包里拿出烟,剔开锡纸,不急不慢地抽出一支,衔在擦了口红的唇上。
窗外,马路上车来车往,隔着层玻璃,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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