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讲话时,雁九一下一下抛苹果玩儿,伊万的话讲完,他很有些不耐烦地把苹果举到嘴边,“咔嚓”咬下一大口。
芳芸名下的存款虽然不少,但是动用起来并不方便,亚当晓得了,她在美国的舅舅姨娘都会晓得。资助一个保镖回国打仗对商人来讲是一笔并不合算的投资。所以芳芸到了银行先以给伊万到美国安家费的名义取了五百块钱。
亚当坐在写字台后,手里不停的在批阅文件,还要陪芳芸讲话,替她张罗伊万一家在美国的住处。芳芸看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站起来笑道:“我要开保险箱拿一对手镯送人,表哥这样忙,随便喊个什么人陪我去罢。”
亚当确是忙得很,按铃喊来席十一陪芳芸。席十一替芳芸开了门,只肯照规矩站在门外。芳芸进去索性把门半掩,掏出钥匙把几只保险箱都打开,慢吞吞清点一遍,最后挑了副翡翠镯子套在手腕上,又拿了只三寸高的小铁匣。她出来就随手把铁匣丢到伊万手里,道:“叫我翻出来一个俄罗斯玩具,给你们家孩子玩罢。”
席十一瞟一眼那镯子,估计值一两千块钱,因为晓得芳芸是要送人的,为着唐珍妮和她好,忍不住问她:“九小姐,你这个镯子是要送人的?”
芳芸点头笑道:“是呀,上回我继母娘家嫂子过生日,我去吃酒听戏,两手空空去的,想补份寿礼。”
“这对镯子是老坑翡翠,水头又足,雕工也好,如今也算极难得的了,少说也值两千块钱。”席十一笑道:“照我说去九小姐买块衣料送去就足够体面了,这个还是放回去罢。”
芳芸有些难为情的笑道:“我只说这对镯子还好看,就没想过这样贵。多谢十一哥提醒,我放回去罢。”
席十一掏出钥匙替她开门,到底站在门边看她放回去才放心。他只说芳芸是在外国长大的,不大懂中国大家庭的规矩,就一路走一路说些人情世故给芳芸听,说得芳芸一直不停点头。
伊万一路偷笑,待汽车开出老远,方道:“这个人说他精明吧,有时候又老实的可以。”
芳芸笑道:“他哪里老实了,讲话时眼睛不停的瞄你手上那只匣子呢。我这个叫明修栈道,他那个叫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知我是想拿这个匣子出来,来配合我演戏,偏又啰里啰嗦说这样一大堆。”
伊万笑道:“到底还是怕九小姐吃亏。”
芳芸苦笑道:“他们都看钱看得那样重,却不晓这沉重的镣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转了笑脸讲话:“伊万,你要不要打开看看匣子里是什么?”
“九小姐出手,必定是稀世奇珍。”伊万随手打开毫不起眼的铁匣,愣了一下飞快的合上铁匣。他转回头,沉着脸说:“这个东西是可以传子孙的。”
“伊万,你听我讲理由,第一,这个东西你拿去变卖最合适。”芳芸笑道:“第二,这样东西是我九岁时三表哥送我的生日礼物。他买来只花了三十美元。我把这枚彩蛋放在保险箱里时也没有想到它是那样的值钱。别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它曾经属于我。”
“法贝热的彩蛋,只卖三十美元……三十美元!”伊万小心翼翼地再次打开铁匣,声音飘忽不定,“你可晓得,这样的宝贝全世界只有五十枚,每一枚,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宝。”
芳芸微笑道:“它不比人命珍贵,更没有尊严珍贵。伊万,你一向瞧不惯我看美国杂志,要不是最新一期的杂志上刊登了阿曼德·汉墨的收藏照片,我都想不起来我也有一个。现在,它归你了。”
伊万沉默了很久,艰难的答应下来,“要叫我的母亲看见这个,不晓得要哭成什么样子呢,我居然要把卖掉它换来的钱买枪炮回去和那些赶走我们的人一起打仗。芳芸,你说我是不是傻的冒烟?”
“好大一股烟!”芳芸伸手在伊万头顶拂了拂,笑道:“伊万大哥,回去收拾行李罢,你们走我就不送了。”
“我不在,你要小心些。雁九有些倔强,你只不理他就完了。蛋糕店的那个掌柜的很老成,可以放手交给他管,你照旧一个月查一次帐罢。”伊万深深叹气,“欧洲打仗,只怕中国也不会太平,要是有什么不对头你还是回美国去罢。”
“晓得了呀。”芳芸笑道:“亚当和我讲过了。他还以为你们去美国是替我打前站的。”
伊万将汽车缓缓开到祥云公寓门口,看着芳芸上去才离开。他归国心切,请亚当买的是最近一班去美国的船票,没过几天就拖家带口离开上海。没了伊万做伴,休息日芳芸宁肯不出门,要么到亚当那里过一整天直接回学校,要么早晨去樱桃街呆上大半天,吃过中饭就回学校。虽然每个休息日曹二少都到大太太这里来转转,却是一连两三个月都不曾和芳芸碰面。曹二少的养气功夫虽然不错,然少年都是心高气傲的,这样殷勤人家连见面都不肯,脸上多少流露出不高兴。
大太太很是担心,挑了个风和日暖的日子约婉芳去新新百货公司楼上的粤菜馆吃茶。婉芳一进门就愣了一下。大太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见脂光粉艳的颜如玉和谨诚坐在靠窗的坐位上。她们的桌上摆着几样点心,看餐具是四个人,只是不晓得还有两个人哪里去了。
大太太推了婉芳一把,挽着妹子的胳膊进包间。伙计进来沏了热壶,婉芳解开皮披肩,就张罗着烫筷子茶杯。大太太看着婉芳的新披肩笑问:“老三给你新买的?”
婉芳含笑点头,“他今年学校赚了些钱,筹备委员会的薪水也不低。他手头宽裕了就爱乱花钱,我说我有了,他非要给我买。”
“当初你还哭着闹着抱怨我们没给你寻门好亲!”大太太怜爱的在小妹妹肩头拍了两下,笑道:“你这是苦尽甘来。外面那个——”大太太轻蔑的抬了抬下巴,冷笑道:“别看现在风光,名声又不好,又会花钱,等她那个兄弟娶了亲,有她乐的。”
“大姐!”婉芳嗔怪的喊道:“她是她,我们是我们,不相干的,我倒巴不得她过的好些,也叫谨诚有出息些。忆白嘴上不讲,我觉得他心里还是掂记这个儿子的。”
“一条皮围巾就把你收买了?我和你讲,这个时候你可千万别心软把那孩子招回家。”大太太突然冷笑起来,道:“不说别的,就说你大姐夫那个死鬼,我和他二十年的情份都比不上那个女人,他见了我也不问我在家里过得怎么样,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钱回美国接人!”
“大姐……我听四房的人讲,大哥不晓得在哪里筹了一笔款子……”婉芳有些担心的说:“这几天也不见他在樱桃街出入。”
“去美国了?”大太太愤怒的站起来,又无力的坐回去,脸上现出凄凉的笑意:“好,好的很,他伤透了我们的心,孩子们也不想认他,正好。叫他和那个娼妇过一辈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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