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守老太太的孝,粉绿嫩黄都不能穿,到人家公司去,年轻少女也不好穿黑色,芳芸想了半天,在衣橱里拣出一件可以当正装穿的白色连衣裙,提出来看已经压的有点皱了。她提着衣服到灶间门口问黄妈讨烫斗。
黄妈认得是伊万的妻子旧年送给芳芸的生日礼物,笑嘻嘻把把一小铲的炭倒进煤球炉里,洗了手收拾烫衣板,就问芳芸:“伊万在美国可有信回来?”
芳芸笑道:“我忘了和你讲,他妹妹前几天寄信来,讲伊万在欧洲做生意赚了钱,他们家又买了一个小农场。”芳芸歪着头把裙子抚平,慢慢说:“我很想他们,还有舅舅。”
“他们都是好人。菩萨保佑伊万打胜战。”黄妈一边念佛,一边扇扇子。黑色的炭块在呼呼的热风里蹦出火星,慢慢发红。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只有蒲扇扇起的风声。
芳芸靠着烫衣板,看着黄妈把衣服烫好,才去洗头洗澡换衣服。过了一会儿,卡尔从火车站回来,阿根接了他的班把芳芸送到外滩,岳敏之的商行门口。
岳敏之在新建不久的东华大楼租下了二层楼的东边一半,挂了一个“敏华商行”的牌子,主业是批发擒鸽牌乳制品,兼营土特产的进出口,所以商行的布置很是特别,在二楼一进门的大厅里摆着几只大玻璃橱,里面陈设中国和南洋的各式土特产。
橱边站着一排穿着白棉布对襟衫黑长裤的年轻男招待,个个精神抖擞,脸上都带着笑。
芳芸在门口略站了站,早有一个走过来,客气的说:“这位小姐,我们商行只做擒鸽炼乳的批发生意。”
芳芸朝他点点头,道:“我是来结货款的。”
那个伙计看她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子,拿不准她是真来结货款,还是富家小姐闲着无聊来闲逛,迟疑着不敢答应。
阿根停好了车,提着芳芸的黑手袋追上了来。阿根是洋人保镖的作派,跟着九小姐正经出门,换了一身笔挺的灰西装。身材槐梧的保镖威风凛凛地往芳芸身边一站,那个伙计立刻陪着笑道:“请跟我来,会计室在里面。”
到会计室要经过岳敏之的经理室。岳敏之要借过堂风,大开着办公室的门,看见过道里一闪而过身影颇有些像芳芸。他踌躇了一会,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支票捏在手里,走到会计室门口一看,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的不是芳芸是谁?
他不由微笑道:“俞老板,来结帐?”
芳芸坐在桌边低着头写支票,听见岳敏之的声音,抬头嫣然一笑,“岳老板好。”
岳敏之把支票放在有些发愣的老会计桌前,道:“这是商行下半年的房租,你一会喊房东来拿,拿他的收据做帐。”
会计答应一声把支票收到抽屉里,芳芸也已经写好支票,就把支票朝会计面前推一推,笑道:“我方才在门厅里看见玻璃橱里还摆着奶糕,是你们工厂新出的么?”
岳敏之朝芳芸伸出胳膊,笑道:“新出的产品。俞老板,请,带你看看去。”
芳芸含着笑把手搭到岳敏之的胳膊弯里。岳敏之侧着身体护着芳芸出去了。阿根提着芳芸的包牢牢跟在他们身后几步远。
少女老板来结款已经少见,还带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保镖,老板又待她那样客气。会计室里的几个会计面面相觑,一个年轻大些的忍不住道:“老板今朝怎么这样客气?”
一个年轻的笑了起来,指了指帐簿,说:“老于,你也不看看这本帐。这位俞小姐的帐是专门做了一本的。他们的货款一个月一结也有,一个半月一结也有。从这本帐里,你还看不出什么来么?”
老会计扶了扶眼镜,把帐本翻了几页,惊奇的说:“还真是的呀。这本帐是哪里来的?”
恰好王襄理满面堆笑进来,看见他们在翻帐,瞄了一眼,笑骂:“你们这几个胆子不小,怎么翻起未来老板娘的帐来了?”
一个小会计和王襄理相熟,陪着笑道:“刚才有位俞小姐来结帐,老板待她好不客气。那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
王襄理把那本帐簿轻轻一拍,道:“俞小姐从前到上海的工厂去过几次,我们这些老人都认得她的。她来了?我去打个招呼。”走到门口又转回来,“还是不去了罢。俞小姐现在用的那个保镖凶巴巴的站在门口,她一定是有事来和老板商量,我等会过去闲话好啦。”
芳芸坐在岳敏之的大藤椅里,笑嘻嘻的看着岳敏之忙碌。
岳敏之把一小包奶糕和小瓷碗,钢汤匙在办公桌上一字排开,他拆开一包奶糕,拾了一块在碗里,一边拿小汤匙碾压,一边笑道:“成本都是一样的,卖价是他们的三分之二我还有得赚。味道和鸽牌的差不多,一会你尝尝。”
一股淡淡的奶香在室内弥漫开来,芳芸轻轻抽了抽鼻子,笑道:“你可以做中国儿童的营养专家了。”
“不敢不敢。”岳敏之苦笑着说:“卖两毛钱一包,上海也顶多只有三分之一的家庭能吃得起的,卖到上海之外的地方去,什么车马费各项捐税都要算,还要涨价的。”他把奶糕碾碎,冲上开水搅拌好,端着碗走到门口喊来一个伙伴拿去去茶水间蒸。
芳芸拿着一把奶糕翻来翻去看了一会,笑道:“我们蛋糕店最近把碎蛋糕,面包碎包成小包,两个铜钿一包,生意居然也蛮好。没有闲钱的人能只花很少一点钱买一包回去给孩子吃,大人孩子都开心。”
“你想力我们的奶糕也可以卖小包的?”岳敏之想了一想,笑道:“除掉这样的半斤一包的,还可以拿大的硬纸匣装,我把每块奶糕都包一下,烟纸店就可以一块一块的卖。几分钱哪里都挤得出来。买一块回去应急,既可以给孩子补充一点营养,也不会让家里的经济受影响。这个法子很好呀。”
芳芸点点头,笑道:“一匣里头有三五十块,足够弄堂口的烟纸店卖一个礼拜了。”
岳敏之欢喜的站起来,说:“我先把这个法子记下来,明朝和几个襄理开会再商量。我觉得我们奶糕的生产还可以扩大百分之二十。芳芸,谢谢你。”
芳芸笑道:“我们是小本经营,一两个铜钿的生意都不舍得放过,岳老板不要笑话我们小气。”
“不敢不敢。”岳敏之一边奋笔疾书,一边笑道:“你是头一回到敏华商行来,我请你吃中午饭,谢谢你替我出了个好主意,好不好?”
“诚心请客,就请我吃面。”芳芸双手背在后背,笑嘻嘻绕着岳敏之转圈,“听讲你家的面馆请来一位西北的大师傅,请我吃你家的牛肉面吧。”
“我先打电话去叫他们留个雅间。”岳敏之放下笔打电话叫面馆留了一个包间,看看手表将近十点半,还不到中饭的时间,就把还在商行里的襄理都喊到隔壁,商量奶糕新包装的事。芳芸在岳敏之的办公室里看了半个钟头报纸,倒有六七拨人来寻岳老板,都被拦在门口的阿根拦住指到隔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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