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芸笑道:“是呀。”握着杯子取暖,让唐珍妮道:“窝尝了尝,虽然是陈茶,他家收藏的好,味道比新茶还要好些。”
唐珍妮啜了一口,笑道:“打小吃不来茶,总觉得有青草气,怎么个茶倒带着兰花香?”
芳芸笑道:“是茶树底下种着兰草的。花开时就借那香味,妙就妙在似有还无。珠姐这样都能尝出来,真是雅人。”
唐珍妮又尝了一口,笑道:“杯子不对。就没带杯子来?”
芳芸笑道:“在大行李箱里捆着,到南京住下来们再玩。”
岳敏之把杯子凑在下巴上,眯着眼睛不讲话,许久才放下来,掂几粒南瓜子慢慢磕着,笑道:“这几个小匣是哪里淘来的?”
芳芸笑道:“是小时候花十块钱从旧货铺子里淘回来的,我爱盒盖上雕的松竹梅,活灵活现的真好玩。”
“是宫里流出来的,不便宜罢。”岳敏之翻出个匣盖,拿指甲在盖沿轻轻划下,笑道:“款识在里。”
唐珍妮连忙接过来对着亮处看,笑道:“真的呢,万历十五年。”
芳芸翻个匣盖来看,也吓了一跳,笑道:“岳大哥真是明察秋毫。几个小匣用也有七八年,都不晓得是骨董。”
唐珍妮把几个小匣的盖子都拧上,啧啧道:“要是叫掮客送到张家去,两三千块现大洋稳稳到手。”
芳芸和岳敏之异口同声,“不能卖!”
岳敏之好笑道:“器物就是拿来用的,拿来装零食,很好。”
芳芸笑着辩解道:“用了这些年,有了感情。”
唐珍妮笑道:“不过说说罢。你们两位都是不缺钱的,只有我掉到钱眼里。”边话边嘟起嘴,逗得大家都笑。
芳芸拈片牛肉干,用盒盖盛着让她,笑道:“拿骨董来盛零食多暴发。我就喜欢这样有钱人的感觉,珠姐不要嫌俗气。”
唐珍妮郑重收下,冲前方做个鬼脸,“那边才叫暴发呢。”
芳芸看过去,连忙捧着茶杯吃茶。原来一位打扮的好像跳舞会上的唐珍妮那样的少妇走过来。那个少妇和掌车的几句话,掌车的过来笑道:“这位太太临时从二等车厢换来的,能不有和三位搭个座?”
芳芸沉默下来不讲话,唐珍妮看一眼岳敏之,也不作声。岳敏之摇头道:“买了两张车票,就是要一个人坐着舒服。”
掌车怏怏的去回话。那个少妇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唐珍妮吐舌道:“不晓得是哪位大帅的宝眷。”
岳敏之笑道:“是宝眷就有专列。芳芸,你的暴发零食匣收起来罢,钱到是小事,丢只匣盖,哪里再寻明朝人给配?”
芳芸想了一会,从包里翻出叠报纸来,素手翻飞,不会功夫就叠出几只纸盒来,掇了衬底的油纸,把整盒的牛肉干都换到纸盒里。岳敏之就替她把匣盖扭上。唐珍妮想插手都来不及,索性把牛肉干移到自己面前,笑道:“这个好吃。”
芳芸待匣盖都收拾完,回想方才和岳敏之是那样合拍,不禁看一眼岳敏之。岳敏之毫无察觉的捏着茶杯看茶汤。芳芸的心好像由极高处落到实地,觉得又踏实又有不清的失落。
真正失落的人是樱桃街十二号的婉芳。打两次电话要见芳芸都被唐珍妮婉拒,索性叫倩芸陪着亲自到栖霞里走趟。黄妈得了吩咐让她进门,只说太太陪着九小姐去南京替九小姐的亲娘做法事去。婉芳就有些失落,道:“替大姐做法事也有我份的,怎么都不和我讲声。”黄妈笑而不答。
倩芸在客厅里转圈,笑问:“怎么都是书架?还有中文的——芳芸那个洋表哥看得懂中国书呀?”
黄妈笑道:“九小姐爱书呀,住在这里几天,开好长个书单寄到美国去买。”
婉芳笑问:“是亚当先生的房子?”
黄妈笑道:“平常都是空着的,这一向借给九小姐住,九小姐病着,窝们太太就搬来陪她。”
黄妈滴水不漏,婉芳在这里连芳芸哪天回来都打听不到,不免有些泄气,给了黄妈两块钱的节赏,和倩芸出来,正好看见颜如玉坐着俞家的汽车出门。她们租来的汽车倒到边替人家让路。
倩芸看见颜如玉得意的眼神,呸道:“看她那个样子!”
俞忆白虽然每都要过来走走,可是晚上九点钟一定回家陪太太。婉芳心里和肚子里都有底,倒不很恼她这样张狂,微笑道:“理她做什么?叫车夫送我们去稻香村买几匣心,正好回去赶上老太太吃茶。”
嘴上要走,却不肯上车,站在路边盯着俞忆白的小公馆不笑也不话。倩芸很能体会小姨的心情,扶着她一声不吭。
突然方才开出去的汽车又掉头回来,颜如玉推开车门下来,对她们两个道:“华界那边突然设岗。看见大街上有许多大兵打枪。你们到我家里来避避罢。”
倩芸拉着小姨的胳膊不想动。婉芳笑道:“走罢。”
颜如玉指着倩芸笑道:“她就不如我们家芳芸识时务。”
倩芸变脸色想反驳,婉芳拉了一把,对颜如玉微笑道:“难得你这样识大体。”
新年
颜如玉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做出个“请”的手势,笑道:“我一向识大体。”
婉芳紧紧捏着倩芸的手进客厅。颜如玉摆出主人的架势,把几个娘姨和听差支使得团团转。婉芳的左手轻轻搭在肚子上,站在颜如玉装饰得比樱桃街十二号华丽许多倍的客厅里稳若泰山。倩芸被落地窗边的大三角钢琴吸引,情不自禁走到窗边,又发现最新式的收音机和饭厅角的电气冰箱,那双和俞忆白一个模样的眼睛中露出迷恋的光芒。
颜如玉得意的视线从倩芸身上转到婉芳的肚子上,瞳孔陡然收缩,停了一会,不改春风得意的笑容,亲切的过去搭着婉芳的胳膊道:“妹妹小心些,咱们家都七八年没有添丁。忆白昨儿还和我说谨诚太淘气,要添个像妹妹样乖巧听话的小女儿呢。”
婉芳笑道:“老太太找几位大夫替我切脉,都是男脉。”走到客厅一角的皮沙发边,拍拍扶手,喊倩芸:“这里的东西怕是租来的,莫要乱动。”
倩芸笑嘻嘻转过身来,大声道:“也是,三叔每个月还要贴三婶不少钱,小公馆的家用只怕是不够的。”
只那个电气冰箱就值万多块钱,大钢琴也价值不菲。几样撑门面的东西确是颜如玉租来的。俞忆白给的家用和给婉芳的数目是一样多的。他因为芳芸手里有钱就那样不老实,所以再不肯把钱交给颜如玉或是婉芳管。几个月到手的三四万块钱全都兑成黄金藏在银行的保箱箱里。颜如玉租来几样东西,虽然得到预料中的夸奖,却没有拿到家用之外的一分钱。俞忆白只把大房送给谨诚的房契交给颜如玉,叫租出去补贴谨诚的学费,并不问家里这些奢侈品的来历。是以富丽堂皇的小公馆每样奢侈品花的都是颜如玉的私房钱,硬撑两个月已经有些撑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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